宣德帝本以為他會厲聲質問,或是一番長篇大論等待着他,結果都沒有。
薛珩隻是搖了搖頭,随後看着他淡淡地道,“今夜我來此隻想問一句,為何?”
為何他昨夜已然言明,他卻還要将甯六娘賜婚太子。
偌大的殿内,跳動的燭火打在他的面上帶出些明明滅滅的陰影,也似同時給他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紗。
宣德帝看着眼前這個幼弟,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話。
先帝晚年昏庸,偏寵貴妃蕭氏,曾動過異儲的心思,後來這一切因楚王的降生打破。
楚王出生的時候是一個冬日的黃昏,那日他降生之時天降祥瑞,雲霞齊飛,金光漫灑,很是盛大。
第二日,永安城便落下了第一場雪。
俗話說瑞雪兆豐年,這是個吉兆。是以先帝對這位幼子尤為疼愛,連帶生為太子的宣德帝也沾了光,由此複寵。
先帝臨終之時逍遙子忽然出山,言楚王與他有緣,意收為門下,先帝欣然應允,而後去世,這一年楚王才三歲。
楚王在逍遙谷帶了十年之後才下山。
宣德帝覺得楚王在山上呆了十年很是清苦,加之聖穆太後臨終時候的遺言,是以對這位幼弟十分疼愛。
兄弟二人雖十年不見,年齡相隔也遠,但始終是連着皿脈的人,加之宣德帝對楚王百般疼愛,是以二人的關系很快相熟。
先帝立國之初為赢得民心,穩固朝政,極力拉攏門閥世家。戰争時期還好,這些門閥的确給了先帝不少的支持,可南秦建立之後,這些門閥越坐越大,隐隐有前朝世家與皇族共天下的趨勢。在先帝在繼位之後第七年,世家與皇族的矛盾愈發尖銳,終于發生了一起動亂。
先帝借這場動亂削弱了一些老牌世家,改扶新貴,大興科舉,這才讓皇權更為鞏固。
帝位傳到宣德帝的手中時,世家已然被削弱了許多,但其影響力仍然不容小觑。宣德帝一直想徹底的革除世家,所以便成立了暗中玄衣衛,監視百官,搜羅世家罪證。
三年前宣德帝隻是稍微對楚王提了一下此事,他便欣然應允。而後他一直以這種方式隐在暗處,默默拱衛皇權。
宣德帝想起過往種種宣德帝心中忽然浮出幾分愧疚,聽到薛珩的話,他有些無奈道:“九郎,若是這甯六娘不是甯晟的女兒,朕然會滿足你的。可如今齊王和晉王二人虎視眈眈,太子急需一個有力的妻族支撐替他穩固,所以……不得不選她。”
言罷,宣德帝上前柔聲道:“成大事者,切莫拘泥兒女情長。這世間并優秀女兒不止甯六娘一人,朕聽聞那王五娘也是一個極為拔尖兒的人才,朕沒有将他們賜給齊王和晉王,便是在為你打算。若你也覺得王五娘合适,朕即刻便可為你拟旨賜婚。”
這番話說出口後,宣德帝心中的愧疚消減了不少。
是啊,他也是好好的替他謀算過的。這王五娘無論是才學也好,家世也好,在在永安的聲望都極高,幾乎和甯玖不相上下。或者說要論家世,她比甯玖還要更勝一籌。
王五娘出自傳承百年,累世公卿的太原王氏,乃是真正名門貴族之後。若是換做旁人,自然是巴不得求娶這王家女的……
宣德帝認為論才論貌,王五娘都不輸甯六娘,隻要一些時日,待他想通了便好。
隻可惜,眼前的薛珩對王五娘壓根沒有任何興趣。
薛珩搖頭,淡淡地道:“兄長,我對王五娘并不感興趣。”
薛珩從宣德帝的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已再無待下去的必要。他道:“陛下,臣還有事,便先告辭了。”
宣德帝看着薛珩的背影,眼眸微睜,還來不及挽留,便見他的聲音消失在夜色當中。
宣德帝歎息一聲,神色有些頹然。他以前在他面前從不稱臣,也不稱他陛下……
也是,人終究是會變的啊。
永安城的消息一向傳得極快,幾乎是薛珩回到自己院子的同時,林管家便迎了上來,焦急的追問道:“怎麼回事?我聽聞陛下給甯六娘賜婚了?”
薛珩進了自己的房間便朝床榻邊走過去,随後仰躺在上面,似乎并不想回答林管家的話。
林管家見他這模樣,便知此消息必然确鑿無疑,他不由道:“哎喲,我的祖宗。這,這陛下怎能如此行事?你昨個兒不是還去向他漏過底兒嗎,他明知你對那女娃娃有意,怎麼還做這種……事。”話到一半,林管家突然頓住。
他想到甯玖的身份,心下頓時了然。
陛下這是在為太子造勢……但也許還有一種可能,陛下或許并不像以往那般信任九郎了。
林管家的眸光微凝,随後他故意咋咋呼呼道:“哎,這事兒陛下做得還真不厚道,真不厚道。不過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九郎你也隻有認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咱們南秦最不缺的便是年輕貌美的小娘子,甯六娘沒了,趕明兒還有其他的小娘子,以九郎你的才貌,還需擔憂這些?你聽――”
薛珩忽然想起甯玖身上的傷痕,從床榻上坐起身來便要去尋溫琅,林管家卻突然橫臂到了他面前,将他攔了下來。
林管家将薛珩攔住,正要開口說話,卻忽然聞到他的身上傳來了一陣幽香。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便湊近了些,伸手在薛珩的面前往自己這邊扇了扇,确定此香确實是薛珩身上發出的無疑。
林管家狐疑的看着薛珩,随後雙眸忽然睜大,指着薛珩詫異道:“莫非你已和那甯六娘二人已然私定終生,暗通曲款,生米煮成熟飯了?
見林管家越說越離譜,薛珩連忙打斷他,”我與她何事都沒有。”
林管家目光灼灼,随後在薛珩的面上遊走,“你休想蒙過我,我林慶喜這麼多年可不是吃素的。”
看了看薛珩的神色,林管家道:“若真是生米煮成熟飯,這事兒還好辦,直接将此事捅到聖上面前,那甯六娘已然是你的人,聖上便是再想将她賜給太子,總沒有将你這叔叔的女人賜給侄兒的道理。不過,那甯六娘還未及笄呢,九郎你真是……”
見林管家眼神,薛珩臉色一黑,“真沒有。”
林管家指着薛珩道:“那你說說,你身上這味兒怎麼回事?别和我說這是其他女子的,我還不了解你嗎?”
林管家的纏人功夫素來一流,薛珩被他逼得實在急了,便道:“今日我趁宴會間隙探了探她的口風,她想逃走,我便制住了她。”
林管家的面色十分愕然,腦子轉得極快,“所以,你抱了人家?”
薛珩道:“情勢所逼。”
林管家見他神色十分不自然,心念一轉,眸中閃着灼灼亮光。
眼前薛珩的神色僵得都成冰了,絕對不可能隻有抱了這麼簡單,于是林管家試探問道:“除了抱,你還有沒有做别的?”
薛珩并未第一時間回答。
可林管家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他指着薛珩,“難不成你今日不止抱了,莫非還親……親了人家?”
林管家話落同時,薛珩的面上閃過一些不自在,他冷道:“我還有事。”
言罷就想要快速的離開此地,林管家見此上前,眼疾手快地揪住了薛珩的胳膊。
能讓九郎做到這個地步,看來比那個甯六娘比他想象中的對九郎還重要,但他的行為,實在是讓林管家無言以我對。
林管家道:“你這樣行事,是要不得的。你真親了人家?哎喲,你這不是将人往你身邊趕走嗎?估摸着那女娃娃現在,怕是狠慘了你。”
聞言,薛珩的面上閃過幾絲失落,但想到甯玖的傷,他便再也待不住了,“恨便恨吧,我有事。”
說着,便再也不顧林管家的阻撓,身形一掠便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林管家見薛珩突然溜走,一個話都不讓他說完,不由急得在原地直跳腳。
林管家一個人在原地急吼吼道:“叫你别扭,叫你嘴硬!你說你若是早承認惦記人家小娘子,我林慶喜教你幾招,哪裡還有今日的這事兒。”
吼完之後,林管家舒坦多了,漲紅的面色也恢複了。
他眉眼一沉,心念急轉。
不行不行,既然九郎對這個女娃娃這麼看重,想要放棄必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林管家最是清楚他的性子,他這個人執拗得很,從不肯輕易認定什麼東西。若是一旦認定什麼,便絕無更改的可能。
想必,眼下已是将這個女娃娃放在了心上……想着想着,林管家的臉皺到了一塊兒。
九郎是林管家看着長大的,他看似風光,受盡聖上寵愛,平日裡在永安城為所欲為……可他吃的苦,又有何人知曉?
九郎單了近乎二十年,就開了這麼一朵桃花,而眼前這朵桃花才成了個花苞便要謝了……思及此,林管家又覺好笑,又覺心疼。
忽地,林管家像是置氣一般,“既然阻止不了……那還阻止個屁。”
言罷林管家快速地往自己的屋内走了,他得好好的為九郎想些辦法,怎麼把這個侄媳婦兒變成他自個兒的媳婦兒。
*
溫琅正在自己的房間的浴桶裡面舒服的泡着,便聽‘砰’的一聲,他的門被什麼踹開了。
溫琅舒服的表情僵在面上,有些陰沉的往門口看去。
能在楚王府行事這般嚣張的,不用想也知道來者是誰。
溫琅拉着臉不悅的道:“真是敗家,這到底是你自個兒的府邸,門爛了無事,你就不怕傷及你敬愛的師兄嗎?”
薛珩叉着手走到他的浴桶旁邊,悠悠地掃了他一眼,然後道:“出來配幾副藥。”
“啊?”
溫暖疑惑不解,眼神在薛珩的身上上下掃了一圈後道:“你受傷了?還有力氣踹門,不像是有傷的樣子嘛。”
薛珩道:“甯六娘的傷口裂了,你配些的止皿的藥,記住這藥務必不能和之前的藥一樣。”
溫琅之前給甯玖的藥是足夠用到月底了,是以他當即便躺了回去,一手搭在浴桶邊上,一邊道:“不必,她的藥多得很,何須再麻煩。“
薛珩才不管他這些,冷聲道:“莫不是上次在平康坊不盡興,很好,我立馬叫幾個丫鬟伺候你更衣。”說着作勢便要喊。
溫琅見狀恨恨的看了一眼薛珩,指了指外面,“算你狠,我自己來便是,外邊等着。”
薛珩繞過屏風和幾道紗幔,尋了一張坐塌坐下。
很快溫琅便收拾完畢,穿戴整齊,他一邊出來,一邊對薛珩道:“又怎麼了?那甯六娘好好的傷口怎麼會裂開?”
薛珩掃了他一眼,有些不耐道,“你别管那麼多,隻管配藥便是。”
溫琅無可奈何,冷着臉搖頭道:“好好好,我就是個勞碌命,看在你上次在往生境還曉得給我順藥出來的份上,就再替你勞碌一回吧。”
很快溫琅将藥配好,拿起兩個白瓷瓶道:“此藥可和之前的藥同用,每日敷上兩次便可。”
薛珩接過溫琅手中的瓷瓶,點了點頭,随後身形往外一閃,眨眼便消失不見了。
看着薛珩離去的背影,溫琅搖頭啧道:“瞧瞧這德性,真是忒沒禮了。”
薛珩回自己的房間換好衣服戴好面具之後,便再次消失在夜色當中。很快他便到達了東陽侯府,落在瓊華院的房頂之上。
此刻,甯玖的屋中還點着幾盞燈。
薛珩在屋脊上輕輕揭開了一片瓦,正好瞧見兩個丫鬟正在替甯玖換藥。
原本已經結痂的傷口,又裂開了幾分,黑紅的疤旁邊露出了溢出的皿已然凝固。紫蘇正小心的替甯玖将旁邊的皿污擦拭幹淨。
如玉的肌膚上落下一個傷痕,實在是有些突兀。
薛珩看着她的傷口,有些心疼,更多的還是内疚。
兩婢替甯玖将藥敷好,伺候她洗漱結後,便将門窗掩好,紫蘇吹滅替了屋中的燈,隻留下一盞昏黃的小燈,退了出去。
燈滅的瞬間,薛珩便順勢将瓦片蓋上,旋身往下,趁着兩個丫鬟離開的空隙,撬開窗戶,閃身而入。
甯玖剛剛躺在榻上,便見一道人影靠近,不由下意識一驚。
在她反應之前,薛珩率先開口道:“是我。”
甯玖倚在床榻之上,眉頭微皺,不暗忖,玄衣衛的人又來做什麼?
甯玖将背子攏了攏,随後道:“不知薛都尉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薛珩來時便已經将此方送藥的理由想好了,雖然很不情願,但此時以宣德帝的名義送藥,似乎很是妥當。
他道:“聖上知曉你此番受了箭傷,傷未痊愈便奔赴宮宴,想必極是辛苦,便命我取來了這藥。”
說着,便将要藥放在了旁邊的幾案上。
“你放心,此藥與其他的藥并不相沖,且效果極好,你且安心用便是。”
甯玖不解,宣德帝親自差人來送藥,她自然不敢推辭。不過送藥便送藥罷了,居然還讓玄衣衛的頭領來送藥。她的面子會不會太大了些?
心中雖做疑惑,甯玖還是謝道:“如此便多謝陛下了。”
薛珩看了一眼,“我的任務已然完成,便先告辭了。”說完薛珩便移至了窗前。
他将窗戶打開之後,恰有一陣風吹過,秋夜的風帶絲絲的冷。風從薛珩身上穿過,吹到甯玖面上的時候仍讓她覺得有些寒。
甯玖再次擡眸,那人已然不見。
若不是桌案上的那兩個小瓷瓶,甯玖幾乎都要以為方才的一切是幻覺。
甯玖的鼻頭輕動,方才那風過來的時候,她似乎嗅到了一種淡淡的味道,但隻有一瞬,下一秒便不見了。這味道讓她覺得有些熟悉,她卻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聞過。
思索未果,甯玖索性在床榻上躺下,輕輕合上的眸子。
隻是這一閉眼,晚間在假山後面的情形便浮現在了她的腦海當中。
甯玖用手抵住自己的額頭,微微咬緊下唇。
這次,楚王實在是太過分了。
*
薛珩從甯玖的瓊華院出來之後便直接去了欽天監所在的居所。
此時此刻,欽天監正在自己府邸的書房前前面坐着,一手擺弄曆書,一手在面前的帛書上面描畫着什麼。
良久,他将所有的日子都确定字後,不由得松了口氣。他已經按照宣德帝的吩咐,測算了幾個親王的婚期。
宣德帝吩咐過,其餘幾個親王的婚期按照正常的日子推算即可,太子的婚期務必要越快越好。
于是他便根據卦象和太子的生辰,将太子與甯玖的婚期定在了來年的二月初六。
而晉王和齊王的婚期則分别定在,來年的三月和六月。
欽天監剛剛将這些批好帛書收好,打算明日等宣德帝看過之後便送到太常寺去,缺忽覺身後一涼,他正要回頭,已有一把冰冷的刀刃貼在了他的頸部,吓得當即冷汗直冒。
“來者……何,何人?”說話的聲音都是哆嗦的。
他身後的人冷冷的道:“玄衣衛在此。”
聽聞是玄衣衛,欽天監面上的駭色更濃,他道:“請将劍先拿開,刀劍無眼,有事下官必然配合。”
薛珩冷哼一聲,“若想在我面前耍花招,後果自負。”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感到頸脖上的冰冷離開,欽天監不由得松了口氣。
他誠惶誠恐的看着走到自己眼前一身黑衣,戴着銀面的人,不由硬着頭皮問道:“敢問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聖上讓我前來問一問,日期是否已看妥。”
欽天監連忙将還未收起來的帛書一邊呈給薛珩看,一邊道:“太子和甯六娘的婚期已按陛下事先的吩咐選了一個最近的吉日,定在來年的二月初六。晉王和齊王二人的婚期,則是分别定在來年的三月和六月月,至于端王和定王則是在來年的九月和十一月。”
薛珩點頭,“甚好。"
聽到薛珩說好,欽天監便不由得松了口氣。
欽天監這口氣剛剛松下,下一秒便聽薛珩道:“不過――”
“不過什麼?”欽天監冷汗直冒。
薛珩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他的身上,“不過,那甯六娘明年九月才及笄,那個崔四娘和鄭三娘也是明年才及笄,聖上忽然覺察此事不妥,若是在女方未及笄前便成婚有些于理不合,所以叫我前來,讓你将日子改在甯六娘及笄之後。”
欽天監當下反應過來薛珩話中的意思。
太子的婚期務必是要在其他幾個親王之前的,而這其中甯玖明年九月份才及笄,這便意味着太子,以及其他幾位親王的婚事都得延後。
可宣德帝昨日的吩咐是越快越好……
薛珩接收到欽天監狐疑的眼神和不安分的動作,不由得冷聲道,“怎麼?可是覺得不妥?”說着他的拇指将腰間的刀柄裡的利刃頂出幾分,露出冰冷的寒光。
那寒光晃花了欽天監的眼,他吓得滿頭大汗,不由得道:“很妥很妥,臣這就測算測算日子。”
此時此刻,欽天監恨不得自己除了推算節氣,制定曆法再也不會其他的東西。若非他在八字測算這方面也極為精通,這件苦差事便不會落到他的身上。
推算了一會兒,欽天監便道:“太子大婚的日子,若是等女方及笄之後,來年的十月初六和十二月初九,都是極為難得的黃道吉日,尤其是這個十二月初九,更是吉日中的吉日。”
薛珩想了想,“很好,那太子的婚期便定在明年的十二月初九,至于旁的人……”
薛珩話還未完,欽天監便點頭,“臣知曉,臣知曉。”
薛珩滿意地點了點頭,“今夜我來過的事情,若是叫第三人知曉……”薛珩的唇畔忽然揚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欽天監立時就就明白了,“今夜之時,薛都尉放心,臣必然不會透露。”
薛珩強調,“記住,是任何人。”這個任何人,自然也包括宣德帝。
欽天監自然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不由得以自己的人頭保證。
薛珩點了點頭,随後滿意離去。
欽天監不由吓得滿頭大汗,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出氣。
他面上苦澀,心中甚至還有些委屈。
他不過一個推算日子的,怎麼也被卷入了這些神仙鬥法中。
*
翌日,甯玖睡醒之後便由紫蘇伺候她洗漱梳妝。
紫蘇正替甯玖正梳着頭,沉香從外面端了茶水進來,她将茶水放下之後,湊近甯玖突然,忽然“咦”了一聲。
甯玖問道:“何事?”
沉香說,“我方才在六娘子你的頭上看到了一根銀發。”
說着沉香便湊近,便将那銀發拈到手裡,随後将自己的手舉到甯玖跟前,“那,就是這個?”
不過沉香将這銀發拿到手後才發現它極短,隻有成人中指的長短。她微訝,“好像這不是六娘子的頭發呢,六娘子的頭發沒這麼短。”
甯玖聞言本有些微訝,可随即以想着自己日日思慮這麼多,會有銀發也是正常。
她叫沉香将那銀發拿來給了她。
甯玖将那所謂的銀發捏在兩隻之間,對着光亮的地方細細一看才發現這所謂的銀發有些微微的卷曲。與其說這是東西是頭發,倒不如說……
甯玖笑着搖了搖頭,“這不是什麼銀發,應當是什麼動物毛發。”
紫蘇湊近也看了一眼,“是了,這分明是動物的毛發。你方才說六娘子生了銀絲,吓了我一條呢。”
沉香聞言忙不解,“我們府中并未豢養什麼寵物,哪裡來的動物毛?”她又湊近一看,“且這動物的毛發也太長了吧。”
不知怎的,甯玖忽然想到了楚王府裡那頭威風凜凜的雪獒。昨夜楚王距離她那麼近,想必這東西應該是在那個時候沾上的吧。
對于此事,甯玖并未多想,待到她梳妝完畢,穿上一身男裝之後,沉香不由愕然,“六娘子,你這打扮,莫非是要出門嗎?”
甯玖點了點頭。
沉香道:“你的傷口昨日還流了皿,今日怎麼又要外出?”說完看着紫蘇,“紫蘇姊姊,你怎麼也不攔着些?”
紫蘇的神色有些無奈,她歎息道:“你以為我沒攔嗎?但六娘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曉,她決定的事情絕無更改的可能,我就是想攔也攔不住。”
沉香走近道:“依奴婢看,六娘子你還是歇歇吧,明日便是聖上的壽辰了,到時候你還要進宮給陛下祝壽,還是别折騰自己的身子了。”
甯玖對着她們二人笑笑,給了他們一個安心的眼神,“放心吧,我又不會亂來。”頓了頓又道:“正是因為明日要給聖上祝壽,所以今日這趟我才必須要出門。”
二個丫鬟不解。
甯玖道:“還記得之前我們開出來的那塊皿玉嗎?”
沉香當即回道:“自然記得。”随後疑惑道:“不過,這玉不是已經賣出去了嗎?”
甯玖點頭,“是了,明的戲就等着它來唱了。”
兩個丫鬟拗不過甯玖,最後隻好随她一起出門。
為了方便行事,紫蘇和沉香二人也穿了一身男裝。
到了甯玖的目的地後,甯玖讓紫蘇在馬車上等着,帶了沉香随自己一起去了平康坊裡的教坊頭。
沉香看到自己來到的是何地後,下意識道:“六娘……六郎君,怎麼,怎麼又來這種地方?”言罷,沉香恍然道:“你前段時讓我打聽那個秦瑟,是不是便是為了今日的事情?”
甯玖點頭,“聰明。”
說着,她手裡搖着一把折扇,進了平康坊。
甯玖本就的好看,此事經過一番喬裝打扮後,倒真有那麼幾分公子如玉的模樣。
她一進門便對迎上來的老鸨道:“我要見秦瑟。”
老鸨的目光在甯玖的身上掃視一圈,而後笑着道:“瑟娘今日身子不舒服,不方便見客。”
甯玖将扇子一收,笑道:“一百貫,一刻鐘。”
老鸨微訝,一百貫一刻鐘,那若是待上一個時辰,豈不是就四百貫了,看不出來眼前這小郎君年紀不大,出手還挺大方。
老爸頓時喜笑顔開,“好好好,這位小郎君等着,我這便去替你準備。”
甯玖被引到了一間雅座,未過多久,門口便響起了一陣清脆的敲門聲,門外有聲道:“秦瑟來了。”
朱紅的大門被推開,一個身着雨過天青色齊兇上襦并着寶相花胭脂色下裙,臂間挽着素色團花披帛的小娘子進來了。她體态婀娜,步步生蓮,舉止很是有一種如雨後清荷的淡雅風情。
此時此刻,她的面上戴着一層素色的面紗,似乎并不願意以真容示人。
秦瑟的身後,還跟着一個青衣子小丫鬟,這個丫鬟甯玖很是眼熟,便是在清河見過的那個梅香。
二人進來的一瞬間,甯玖雙眸微凝,心中便不由得微驚。
她萬萬沒想到,前世裡平康坊這個大名鼎鼎的名伶,竟然就是清河的那個虞大家。
秦瑟進屋之後,對着甯玖行了一禮,随後的淡淡地道:“妾身秦瑟,見過郎君。”
秦瑟擡眸的一瞬,她的目光在甯玖的面上停了幾瞬,而後很快便移開了。秦瑟在風月場混了這麼多年,早已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她的觀察力素來敏銳,如何看不出眼前坐着這位是個女扮男裝的。
不過這世上什麼樣的客人都可,既然她願意以男裝示人,那秦瑟也不會當面去将她拆穿。
隻是,秦瑟的眉頭下意識收攏。
眼前這人的眉眼,總讓她有些熟悉的感覺,隻是她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甯玖笑笑,直接開門見山道:“秦瑟姑娘似乎和晉王陛下……關系匪淺。”
幾乎是瞬間,秦瑟眉眼便凝了起來。
甯玖攤手,做出一副無害狀,“小娘子不必激動,此事在如今的永安城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秦瑟的面色有些冷沉,“你是何人?來此意欲何為?”
甯玖指着自己,“我?我隻是個過路人,無名小卒罷了。我今日來此什麼也不做,隻是聽說秦瑟姑娘你除了和晉王殿下關系匪淺外,似乎和端王……也有一些交情。”
這下秦瑟的面色終于繃了起來,眉眼有些淩厲,再次對甯玖道:“你究竟是誰?來此地所為何事?”
甯玖見秦瑟如同刺猬一般,仿佛下一秒若是她對她有任何動作,她便準備随時反撲。真是個十分警覺的人呢。
甯玖面上露出一個笑意,“你不必緊張,我并無惡意。”
“我來隻是想告訴你琳琅軒,并非為太子所有,實際乃是端王所有。”
這下輪到秦瑟皺眉了,她不解道:“妾不過一個青樓女子,太子如何,端王如何與妾又有什麼關系?”
甯玖道:“我知道此事與你沒有關系,但此事卻與晉王殿下有關。”
甯玖見秦瑟的眉頭蹙得更緊,适時道:“無妨,明日之後你便知道了。”
說完這句話,甯玖起身,“今日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幾句話而已,現在話說完了,也該離去了。”
沉香連忙跟上。
甯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頓住腳步,回首看了秦瑟一眼,“端王此人心思甚重,你與他合作無非是與虎謀皮,還是多留個心眼兒吧。”
上一世晉王倒台其中有一個原因便是眼前的這個秦瑟。
直到後來,甯玖才知這秦瑟私底下竟和薛昱有關系。晉王倒台,并非偶然,而是端王一手策劃。
甯玖出門正要出了平康坊的時候,見一個長身玉立,面容不俗的藍衣郎君正面對着他走來。
甯玖一眼便瞧見了他,而對方顯然也瞧見了自己。
顧修遠的目光在甯玖的身上遊移了幾瞬,随後徑直往内而去。
出了平康坊,回到馬車之後,沉香不由道:“方才那個顧三郎,他沒有認出六娘子吧?”
甯玖無所謂道:“認出也無妨,事情辦妥了,咱們回府吧。”
甯玖走後,秦瑟剛剛回到自己的房間,梅香便到她跟前來報:“娘子,說是顧三郎來了。”
秦瑟正好将頭上的一支钗摘下,目光晦澀難明,“他怎麼又來了?”她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随後唇畔揚起一個有些譏諷的笑意,“叫他回吧。”
梅香道:“顧三郎一表人才,瞧着對娘子你似乎也是有意,娘子不若嘗試與他交好。說不定,娘子心中所想的事情還容易些。”
秦瑟的神色忽然一厲,“梅香。”
梅香被她一喝,立時反應過來,“奴婢錯了,奴婢不該多嘴。”
梅香又看了秦瑟一眼,見她神色稍緩之後,低聲道:“娘子,這顧三郎确實不錯。你何必為了報仇……将自己都搭進去?”說到最後,梅香的語氣有些心疼。
秦瑟搖頭,唇畔的笑意有些苦澀,“可我活着的目的,就是為了報仇啊。”
梅香愈加心疼,走近道:“娘子,你莫說這種話。”
秦瑟的門再次被敲響,外面有小丫鬟的聲音道:“瑟娘,外面顧三郎君等候已久。”
默了片刻,秦瑟道:“就來,讓他稍等片刻。”
*
十月初八晚,薛貞接到甯玖被封為太子妃的消息之後便覺不妙,于是她趁着夜深之際,逃離了她暫居的院子當中。
事實證明,她的直覺果然沒錯。
第二日便有官兵帶着人去了她先前所在的居所,将那處搜了個底朝天。
薛貞唯恐被發現,為了逃避官兵追捕,隻好扮作了乞丐。
此時,薛貞扮作的乞丐正坐在永安城的街頭上,搜尋着來來往往的各種消息。
“聽說了嗎?昨日聖上賜婚,将東陽侯府的甯六娘賜給了太子陛下。”
“東陽侯府甯六娘?那個才滿京華,才貌雙全的甯六娘?如此妙人兒與太子殿下,實在是良配。”
“是也是也,日後這甯六娘怕是要顯赫了。”
“……”
薛貞聽着來來往往的人群裡時有人感歎甯玖命好,即将成為太子妃的消息,拳頭握得極緊,手背都已然握得發白。
越聽,薛貞便越恨,越不甘。
她坐在一個台階之上,抱頭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膝裡,這種不雅的動作是她以往從來都沒做過的動作。可此時,她卻必須如此。
因此隻有這樣,她才能掩住此時她眼中的蝕骨恨意和不甘心。
薛貞氣得發抖,氣得咬牙切齒,一雙眼已然通紅。
為什麼?為什麼甯玖害了她?卻還受封了太子妃,而她自己,曾經高高在上的公主卻成了如今這幅無家可歸,不人不鬼的樣子?
她恨,她好恨!
正在此時,薛貞感到自己的肩膀微顫,似乎是被誰拍了一下。
薛貞收拾好情緒,緩緩地将頭從自己的膝蓋傷擡起便看到一隻修長如玉,指骨分明的手遞到了他的面前,那雙如玉的手裡,還拿着一個油紙包着的熱氣騰騰的包子。
一道清潤的聲音道:“吃吧。”
薛貞有些呆愣,若是換做以往,有人膽敢憐憫她,她必然會叫那人當場好看。可她想到自己此時自己的身份,猶豫片刻,伸手接過了那個包子。
下一秒她一擡頭,便對上了一雙澄澈的眼。
正如幾個月前,她在國子監的門口看到的那般。
是他。
正在此時,不遠處幾個穿着國子監衣服的學子催促着道:“甯兄,快行吧,再不走便要去遲了。”
薛貞眼前這個年輕郎君應了一聲,“就來。”
言罷轉身追上那群學子,一同走了。
男子走後薛貞愣愣的看着眼前這個包子,随後唇瓣勾起一抹笑容。
薛貞其實并不餓,那些嫁妝換成的錢足夠她用大半輩子,她裝作乞丐也隻是為了掩人耳目,和探聽消息罷了。
但眼前這個包子白嫩嫩的,還冒着騰騰熱氣,看起來似乎很是不錯。于是她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咬了一口。
出人意料的是,這個包子的味道很是不錯,薛貞甚至覺得這個包子比她以往吃過的任何包子味道都要好,很快她便将手中的包子吃完。
吃完包子後,薛貞想起方才那個風光霁月,芝蘭玉樹的兒郎,眸中忽然浮出了一抹陰毒。
方才,他似乎并沒有認出自己呢。
既然甯玖讓他喪失了所有的東西,那麼她也要讓她失掉最珍貴的東西才是,就從方才那個郎君的身上下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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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蛋:什麼銀發,那是本大爺的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