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4章誅聖人之心
梳着少婦髻的及笄小姑娘李平陽拖劍上山。
穿紫袍的柴韶微微笑着随後。
一臉寵溺并幸福着。
兩人上山之後,看着局面有些訝然,本以為落鳳山上應該打得火熱,局勢亂成一團,畢竟有三方勢力,而且這三方各有算盤。
然而并沒有。
連陳玉庭和安梨花兩人也已各自退開休戰。
聶政站在姬月身前,任何人想要對姬月遞劍,都得先問過他的白虹之劍。
王螂和陳玉庭站在一起。
墨巨俠獨自一人站在山巅正中央。
而李汝魚則站在不遠處,尚有一位佩刀持槍的少婦站在李汝魚一旁。
李平陽拖着劍,柴韶負手,兩人絲毫不介意山巅任何一個人都能殺了他倆,實際上也并不容易——李平陽的劍道并不低。
柴韶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
隻不過兩人的兵道太過彰顯,使得人們忽略了他倆的個人武力。
墨巨俠的容顔雖已垂垂老矣,但終究是少年身軀,并不算太高,李平陽幾乎能和他平視,這位巾帼走到墨巨俠前面一丈處,倒也有禮。
恭謹行禮:“小女子李平陽,見過墨家聖人。”
身後的柴韶拱手為禮:“柴韶。”
墨巨俠略略吃驚,他并不知道這兩人的真實身份,但知道這兩人如今在西軍之中炙手可熱,尤其李平陽,其鋒芒直追當年的北蠻女子将軍第一人安梨花。
提起安梨花……
墨巨俠忍不住看了一眼站在李汝魚一旁的那位腰間配了秀戎刀,手上提着風嘴梨花槍的少婦女子。
世界真小。
大涼天下的女子将軍第一人李平陽出現在落鳳山。
而北蠻的女子将軍第一人安梨花也出現在這裡。
墨巨俠自然能看出,李平陽的劍道很高,并不輸李汝魚多少,但安梨花的武道更高,高得讓墨巨俠這位聖人也悚然心驚。
安梨花的武道就算是墨巨俠,也有種深不見底的高深之感。
墨巨俠回禮,道:“兩位倒是讓人欽佩。”
不是欽佩李平陽和柴韶的兵道以及個人武道,而是欽佩這對夫妻敢于不帶一兵一卒來到落鳳山——要知道來容易,離開難。
如果自己沒有被李汝魚的道理說服,堅持非攻止戰,那麼李平陽和柴韶的出現,無異于自己送死。
反之,李汝魚恐怕也不會讓李平陽夫妻平安離去。
雖然又姬月相助,但不要忘了,李汝魚這個少年的背後是一位千古奇女子,就算是墨巨俠這位聖人,他也看不出這位千古奇女子在落鳳山安排了什麼後手。
所以,李平陽夫妻真存在着有來無回的可能。
然而他們義無反顧的來了。
李平陽呵呵笑了笑,“墨家聖人在此,我等仰慕已經,來谒見一番也是常理,至于生與死,對于我們夫妻而言,其實并無多少意義。”
墨巨俠訝然,“何解?”
柴韶一直不說話,任由嬌妻主外。
李平陽依然面帶微笑,柔聲道:“未知才最恐怖,有些事一旦經曆過,那就并不如深淵一般會吞噬人心,不巧的是,我夫妻二人早已經曆過生死。”
頓了一下,看向李汝魚,“況且,今日的落鳳山,沒人能殺我們夫妻。”
李汝魚蹙眉。
并沒有按劍出劍的意思,眼下的局勢有些詭異,在沒弄清楚狀況之前,不宜出劍。
至少要弄明白,李平陽和柴韶兩人的依仗是什麼。
安梨花挑了挑眉,不樂意了,“雖然我敬佩娘子關外那個巾帼不讓須眉的女子,但你說沒人能殺你夫妻倆,我還真不相信。”
李平陽眉頭挑了挑,很是嬌俏的看向安梨花,旋即笑道:“趙飒不會讓你殺我的。”
安梨花頓時洩氣。
确實,從自己的身份,再到夫君和公公趙飒在大唐的身份來看,無論自己多想和李平陽一争長短,都不可能真正出手殺了他。
安梨花很有些郁悶,旋即忽然眉如彎月,一臉狡黠:“但是我可以打得你哇哇直哭。”
李平陽臉一寒,“我死給你看,到時候薛讷會怎麼看你?”
安梨花又無語了。
忽然發現這确實是個問題,如果自己在這裡,任由李平陽死了話,且不說父親趙飒今後心裡會愧疚,萬一将來夫君也出現在大涼,知悉自己坐視平陽昭公主死在面前,隻怕也會埋怨自己。
頭疼……
安梨花忽然覺得這小丫頭比十萬兵馬還難應付。
心中也暗暗好奇一件事。
李平陽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的。
她顯然知曉很多。
要知道李平陽死的時候,自己根本還沒有出生,而且按照時間來算,她甚至連父親趙飒也不應該知道才對,又怎麼可能知道自己和夫君。
也許,是蜀中的黑衣文人?
畢竟,要想讓李平陽這樣的巾帼英雄為西軍效力,蜀中總得拿出一些誠意來。
何況還有柴韶。
柴韶……很難不讓人認為他是柴紹。
當然,是否真是柴紹,目前不好定斷,萬一李平陽隻是在大涼喜歡上了一個叫柴韶的中年男人呢,萬一并不是柴紹呢。
一席話将安梨花将住後,李平陽略有得意,揚首哼了一聲,頓時讓安梨花恨得牙癢癢的。
李平陽卻不管她,看着墨巨俠,脆生生問道:“敢問先生,欲要在大涼天下推行墨家非攻,當下的一個最重要手段,是否是促成天下一統?”
雖然已經被李汝魚用數千年後的曆史以及史實證明非攻沒有存在的土壤,但聽到李平陽如此問,墨巨俠還是認真思忖着回答:“天下一統,則禁軍和西軍之間必然還有慘烈大戰,甚至于其後的南北之間都有慘烈大戰,如此哪是非攻。”
禁軍、西軍;鎮北軍、禁軍。
這兩場戰事下來,死傷至少要在十萬人以上,遠的不說,僅是昌州城一戰,雙方就死傷數萬人,不可謂不慘烈。
李平陽哦了一聲,“那如何才能非攻?”
墨巨俠隐然猜到了李平陽的意圖,按說應該将她的話鋒引向一旁,不過此刻墨巨俠以放棄小我甚至放棄了墨家,倒也沒在勾心鬥角,認真說道:“當然蜀中、臨安、開封三方止戰。”
保持當下的局勢,彼此和平相處。
這才能天下無戰。
李平陽點點頭:“但是先生可曾想過一個問題,蜀中、臨安、開封又怎麼才能放棄之前的恩怨,選擇和平相處?”
墨巨俠沉默着不語。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大概會告訴李平陽,自己将和墨家子弟一起,用盡一切力氣遊說,甚至也會出一些詭招——比如姬月之前的刺殺名将這種手段。
其實這個手段也有一定道理。
李平陽劍墨巨俠不做聲,立即咄咄逼人的追問:“敢問先生,如墨家所想,大涼、蜀中、開封都不再有名将章兵權,那麼北蠻和大理會不會犯境,到時候難道不會有慘烈戰事?”
“難道不會死更多的人?”
“退一萬步,大涼女帝,蜀中趙長衣,開封趙愭和王琨,被墨家說服,三方止戈罷戰,又都有名将鎮守,則北蠻和大理不敢犯境,但這樣的局面能維持多久?”
“世上不從來不缺乏野心者。”
“一旦有人第一次越界,那麼随之而起就會是戰争,而且那時候的戰争沒有女帝一手打造的盛世作為鋪墊,兵荒馬亂之中,死的就不僅僅是士卒,會有無數黎明在戰火中凍死餓死。”
李平陽說到這裡,直楞楞的盯着墨巨俠:“敢問先生,此非攻意義何在?”
墨巨俠長歎了口氣。
他其實有道理可言辯駁李平陽這番話,但因李汝魚的道理在前,他覺得自己說再多,也無法駁斥李汝魚欲的道理。
如此,還不如保持沉默。
李平陽還以為是自己說得墨家矩子垭口無言,略有得意,最後說道:“非攻不提,再說說先生的兼愛可好?”
墨巨俠點頭,“你且說罷。”
李平陽深呼吸一口氣,用手按在兇口心髒處:“我知道先生成聖之後,有過打算,聚攏墨家死士,殺盡大涼和蜀中名将,逼禁軍和天策、太平停戰,但是……”
李平陽一臉責問:“但是先生,難道我們這些将軍,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麼,難道我們這些将軍,就不是先生兼愛的一分子麼?”
頓了一下,“先生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墨巨俠歎氣不語。
李平陽卻不管他,繼續自言自語,“當年天下大亂,我招募義軍之時,讓我喜歡的不是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師利之流,而是在戶縣時的一個普通男子,當然,這個男子也并不普通,實際上他是一個犯了死罪的逃犯。”
“他犯的事很大,因為他愛上了親生妹妹,所以他就殺了妹夫和侄兒,又囚禁妹妹,欲強迫妹妹和他一起生活,然而東窗事發,他隻能逃亡,最終被我的部下所擒。”
“我親自審案,原本是要淩遲處死的。”
“但他說了一句話,讓我極其感動。”
“他說:就算我是一個禽獸,難道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嗎?”
說完這句話,李平陽就不再說話。
墨巨俠聞言怔了下,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息問道:“他後來怎樣了?”
李平陽笑了笑:“我沒有殺他,我讓他戴罪立功,當然,結局并不美好,他死在了戰場,死得也不轟轟烈烈,隻是為了救一位袍澤,被羽箭穿心而死。”
“那一刻的他,大概不再是禽獸了,他有資格活下去嗎,先生?”
墨巨俠苦笑着點頭。
不僅墨巨俠,就連其他人也陷入沉思,然後接暗暗點頭,人有大惡,但犯惡之後,真的隻有一死?
也許如此。
但就算應該死,其實也有活下去的資格。
隻不過世間還有一個東西:規矩。
規矩就是法。
所以,李平陽說的那個人,其實無論怎樣,死才是唯一的正解:雖然必死,但他确實有活下去的權利,隻不過世人不會接受罷了。
李平陽也知道這一點,她沒有說出來的真相是,那個人并不是被羽箭穿心而死。
而是死在戰後打掃時的袍澤刀下。
有人替天行道。
墨巨俠也知道這一點,他知道李平陽必然對自己隐瞞了什麼,但這都不重要,因為李平陽的話确實很有道理:“所以先生,難道我們這些将軍,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嗎?”
墨巨俠歎氣,點頭:“有。”
既然如此,那麼所謂的為了非攻而殺名将,便不成立。
李平陽笑了。
行禮:“如此,打擾先生。”
墨巨俠回禮:“愧不敢當先生二字。”
李平陽轉身,回到柴韶身旁,笑眯眯的,顯出一位小娘子的嬌俏任性,“回冬綠鎮罷,晚上還是要吃麻婆豆腐——”
話沒說完,忽然訝然看山下。
幾乎與此同時,所有人都側首看向落鳳山下。
皆不明所以。
在墨巨俠坐山悟道之時,落鳳山周圍的普通百姓,就在官府裡正的呼籲下,背井離鄉,方圓數裡之内,早已沒有一個普通百姓。
然而此刻的山下,卻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蟻群”。
全是人!
有男子帶着妻子抱着兒子,雖然秋日微寒,卻依然走得滿身大汗,然而臉上卻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妻兒在身畔,就是最大的幸福。
有女子扶着公婆,步履蹒跚走在人群裡,手上猶戴白帕。
有讀書的老學究,似是私塾夫子,穿着青花儒衫,拿着戒尺哈哈大笑着,快意風流大步而來,身後,更說十餘位垂髫羊角少年少女。
但聞陣陣讀書聲。
……
人無數,成千,甚至上萬。
這些人,不僅僅是落鳳山周圍的普通百姓,還有更遠一些的百姓,李平陽甚至在人群裡看見了冬綠鎮上的夫妻飯店裡那對中年夫妻和他們的兒子……
無數的人從四面八方如蟻群之潮一般,漫過山野,向落鳳山而來。
山巅衆人皆不明所以。
但無人出聲,默默的等待着,看這些百姓要作甚。
然而大家隐然有猜想。
這或許是女帝的手筆。
不是劍。
而是萬千百姓。
百姓當然殺不了墨家聖人,但可以誅聖人心。
殺人誅心!
原來這才是女帝真正的後手。
端的高明。
半個時辰後,落鳳山已被成千上萬的百姓圍了個水洩不通,旋即有人登山,登山者隻有寥寥數人,有那位穿青花儒衫的私塾夫子,有那位頭戴白帕的少婦,有衣衫褴褛的流民,有一位斷了一隻胳膊的潰兵,有一位穿着富貴的商賈,有一位販夫,還有一位穿着妖豔但卻老了皮囊的賣肉女子……
七人登山。
七人,皆不同的身份。
這七人,就代表着山下成千上萬的百姓。
先有私塾夫子的聲音随風傳來:“敢問聖人,盛世已有百餘年,今雖亂,卻為何不許天下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