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4章妲己之死
不知過了多久。
雪花幾乎将趙骊的身體鋪滿時,街巷處傳來如雷蹄聲,大地震動,屋宇顫抖,無數雪花自樹上、屋檐上被震落。
無數南北鎮撫司缇騎如蜂群一般遍布四周巷子,飛鳥難渡。
更有數百精銳禁軍壓過長街。
蕭殺之氣亂飛雪。
一頂龍辇出現在長街盡頭,在無數禁軍拱衛下,在數個腰間佩劍的華服男子護衛下,在腰間佩劍穿了便服的江照月和身着官服的柳隐引領下,來到西城門。
身披白狐大氅手抱暖水袋的婦人下辇。
李汝魚看着婦人,沒有下跪行禮。
柳隐和江照月兩人,皆知道李汝魚和陛下之間的特殊關系,倒是沒說什麼,但是看見那個短襟老頭子也不行禮,有些暗惱。
尤其江照月,就欲出聲呵斥。
哪知她還沒說話,短襟老頭子先發作,一臉猥瑣的笑意,怎麼看都像個饕餮色狼遇見了秀色可餐,說的話更是氣人:“小妞兒,來來來,大爺煙快熄了,來點一下?”
江照月大怒,“來人,給我――”
話音未來,被陛下按在肩上,江照月回頭看時,卻見女帝笑眯眯的走向短襟老頭子,“大爺,除了煙,還要喝酒麼?”
笑容很難說是真誠還是笑裡藏刀。
短襟老頭子吓了一跳,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躲在李汝魚後側,幹笑道:“算了算了,老子享受不了這個福,還是讓其他短命男人去享罷。”
這話簡直逆天。
不僅占了女帝的便宜,還順帶罵了順宗一把。
所有人都口瞪目呆。
就連李汝魚也低聲說老頭子你找死,說這些話要被滅族的啊。
敢這麼調戲女帝,你是這天下獨一人。
老鐵絲毫不懼的砸吧着煙圈。
令所有人不可思議的是,女帝并沒有惱怒,隻是笑而無聲的制止禁軍首領的暴怒,在一衆佩劍大内高手拱衛下來到城牆下,看着已經被雪花鋪滿的趙骊屍首,歎了口氣,“他說他是誰了麼?”
趙骊以為自己不知道他是異人。
或者說以為自己知道他是異人,卻不知道他是何等強大的異人。
錯得離譜。
有了趙飒的教訓,自己怎麼會小觑任何一個異人。
從始至終,自己都把他當做可以殺出臨安城的趙飒來對待。
他隻是沒想到一點:自己會在最後時刻選擇把所有賭注押在李汝魚身上。
無論他是否是異人,無論他是多強的異人,隻要李汝魚如自己所願的拔出那一劍。
那麼,他就隻能死。
其實不止李汝魚。
趙骊就算能殺出臨安城,在城外依然有人在等他――沈望曙和徐秋歌,此刻應該已經落入趙長衣所率騎軍的掌控之下。
我大涼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将士!
趙骊之死,錯在他低估了李汝魚,錯估了王琨,也忽略了薛盛唐那位内侍左都知,他以為青衫秀才去了青州,這臨安便無人可傷他殺他。
歸根到底,高估了他自己。
他若在嶽平川南下時,便趁機離開臨安前往廣西,也許這将來的天下,他真能從自己碗裡搶走三分殘羹冷炙。
但朕不給,你不能要!
所以,你死了。
但是,婦人還是很在意趙骊的真實身份,根據北鎮撫司緝拿在案的某些異人口供,趙骊的棘奴死士之名,很可能代表着更深的意思。
在那些異人口中,棘奴代表着一個人。
一位真正的萬人敵。
一個哪怕是自己這個大涼天下的共主也不得不欽佩的英雄人物。
武悼天王。
那麼趙骊是不是那個武悼天王?
婦人看向一直安靜着的持劍少年,眼裡有贊賞之意,“他沒說麼?”
李汝魚搖頭,“不願意辱其名。”
是誰都不重要了。
婦人頗有遺憾,“罷了。”
既然不說,那便姑且當他是那位武悼天王,隻是北鎮撫司捉拿在案的那些異人所說的武悼天王,可不止如此……
隻怕趙骊并不是。
婦人揮手,對江照月說道:“着人處理後事,以王爺禮對待。”
大涼出了異人王爺趙飒。
若乾王趙骊又被世人知曉是異人,對趙室的民心向背是個極其巨大的打擊,自己雖然喜聞樂見,可如今自己掌國,作為順宗的女人,終究還是代表着趙室。
婦人看向老鐵,認真的笑道:“鐵叔,已着人備下好酒好煙,待會随妾身進宮罷。”
老鐵罷了罷手,“不了不了,當年一席酒,我失一兒――”說到這裡,老鐵忽然不說話了,隻是一個勁的抽悶煙。
婦人歎了口氣,卻也不知道說什麼來安慰這位當年長輩。
許久才道:“也許妾身錯了。”
老鐵依然不做聲。
有些人做錯事就要付出代價,可小妞兒做錯事了麼?
老鐵自己也不知道。
她是為天下。
如果真要說有錯,那也該是自己這個當父親的做錯了。
李汝魚隐然明白了些什麼,蜀中那位異人魯班姓鐵,老鐵也是蜀中的……難道那個異人是老鐵的兒子,當年老鐵和女帝喝了一席酒,就毅然決定聽女帝的勸告,親手殺了兒子?
難怪老鐵會在江秋州沉淪這麼多年。
話說,老鐵是怎麼認識女帝和嶽平川的,而且似乎也認識嶽王妃和順宗?
當年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
如今順宗、嶽平川皆已死,隻剩下女帝和王妃……再看這些陳年舊事便充滿哀傷。
婦人又對李汝魚道:“她怎麼樣了?”
終究是自己妹妹。
李汝魚聳聳肩,“不知道。”
對那位王妃着實很難有好感,今日之事,雖然是女帝下的一着大棋,但多少是因為她色誘自己而引發的。
婦人搖搖頭,“走罷,去看看她。”
老鐵意興闌珊,“老子找地方喝酒去了。”
說完不理兩人,轉身踩雪而去。
留下無數禁軍士兵充滿崇拜的目光:世間敢當面如此對女帝的人,這老頭子是第一個,恐怕也是唯一一個罷。
服!
……
……
夕照山下早已被禁軍肅清,在無數看不見的角落裡,從嶽平川進入臨安,甚至在李汝魚開始捧書讀書的時候,便早有人手各司其職。
如今更是全是女帝的人,絕不可能出現刺客。
婦人和李汝魚兩人登階。
嶽平川也是異人。
這一點婦人是真沒意料到。
王妃蘇蘇是異人,婦人早就知曉,從當年她冷若冰霜到妖媚如狐,婦人城裡北鎮撫司後最想也是最先知曉的身份,百年是她的真實身份。
蘇蘇一位禍國的紅顔妖精,可永遠也沒想到,天下那麼大,卻又這麼小,嶽平川竟然就是那位被禍國的王。
商王,帝辛。
谥号纣。
纣者,暴虐無道也。
然而他卻是一個被污蔑多年,其真實功績被湮滅在曆史的男人。
但他在自己心中永遠是嶽平川。
輕聲說,李汝魚,你想不想知道關于蘇妲己的故事,他們的故事我恰好知道一些。
李汝魚搖頭,不想。
婦人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說出關于嶽平川和王妃之間那些她知道的事情。
有些事情,湮滅在歲月裡便好。
來到精舍廢墟裡,隻見兩個雪人抱在一起,沒有聲息,相依相偎在一起,仿佛經曆了千年歲月,這一幕美得讓人心碎。
李汝魚沒有注意到,女帝看嶽平川的屍首時眼裡有一些難言的傷感。
心裡碎念了很多。
你怎麼就死了呢,當年說好的,要一起去看看那外面的世界啊。
你本可以不死。
青雲街上,我讓獨孤鹫,讓那西子船娘攔你,是想讓你知難而退,退一步,王妃依然是你的女人,隻需付出王位的代價,而她既然在臨安,我便能護她清白和周全。
我隻是需要你來臨安,吸引趙骊,同時引他出手而已,如果可以,你和李汝魚聯手殺了趙骊,那之後,你會因弑乾王而獲罪,但卻可以和王妃雙宿雙飛。
北方交給你那個異人兒子來揮霍便好。
所以我又讓花老爺攔你。
是讓你了了心結。
最後讓那範姓讀書人攔你,福禍皆看你,所幸你得到了無垢心境。
可我真沒想到,會有元曲橫插一腳。
你終究還是死了。
死在了你對元曲的尊崇上,死在了永不磨滅的忠良之心上。
一馬平川。
兵神之後,永不辱沒嶽家之名。
這一刻的婦人,忽然有些恨獨孤鹫、恨那西子船娘,是他們的赴死,逼得嶽平川沒有退路,更恨謝琅,是他安排的元曲,破了嶽平川的無垢心境。
嶽平川,本可以不死!
大涼天下皆以為朕欲削藩而殺嶽平川,可誰知曉,這天下最不願意殺嶽平川的人,其實是朕!
沒人比朕更清楚,如果說說有一天嶽平川會反了趙室,但他絕不會反朕。
天下誰都會反朕,唯獨嶽平川不會!
婦人忽然傷感的輕聲喃語,道了句今後還有誰知朕心?
大涼啊,亦再無嶽王。
你且去,那片你今生沒有見過的世界,朕看過後,親口在墳前說與你聽,你這一生最牽挂的蘇蘇,她會好好活下去。
朕不死,她便不死。
李汝魚默然不語。
白衣王妃渾身披雪。
如披素衣。
毫無生機的擡頭看了一眼婦人和李汝魚,眼神裡所有妖媚煙消雲散,隻剩下哀莫過于心死的絕望和空虛。
就這麼安靜的抱着嶽平川。
仿佛要一同死去。
這一日,嶽家王爺的王妃蘇蘇,亦是異人蘇妲己,心死于大涼臨安夕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