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薛讷來的奏章。實事求是大公無私的一份奏章。
“王昱”,這兩個字在奏章上顯得相當的刺眼。
他已經是骨咄祿的驸馬,還是突厥新可汗剛剛任命的大設。他已經帶兵平定了牙帳外圍的貴族叛亂,現在還在帶兵征讨默啜。
在草原而言,王昱是唐朝的降将,是汗國新崛起的将星。對大周而言,他則是不折不扣的叛國之臣。
薛紹慢慢的合上了奏折将它遞回給武則天,說道:“陛下,王昱叛國,臣附連帶責任。臣會引咎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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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武則天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慢慢的走回原位坐下,久久的凝視着薛紹,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薛紹反倒是笑了,“陛下不必憂愁。臣走後,右衛大軍隻要有黨金毗和郭大封在,就可保無恙。夏官公務,蕭至忠和蘇味道足以分擔。軍國之事,陛下可問武長倩與姚元崇。”
“朕何時準你走了?”武則天突起高亢之音。
薛紹再度笑了一笑,拱手拜道:“國法無情,陛下不能一味的偏袒微臣。王昱叛國臣附連帶,臣自己主動引咎辭職,總好過被人上書彈劾。還請陛下恩準!”
“朕登基前後,我朝内亂不止外戰頻仍,紛亂了那麼多年,現在好不容易剛剛才有點起色。”武則天說道,“從跟随裴公北伐開始,你就一直竭盡全力的保境安民,立下赫赫功勞。朕榮登九五,你更是功不可沒。現在說走就走,你難道希望天下人都指着朕的脊梁骨,罵朕嫉賢妒能不容功臣嗎?”
“陛下言重了。”薛紹仍是很淡定,微笑道:“臣立下的功勞,陛下該賞的都已經賞過了,從來沒有遺漏過半點。臣能有今日的成就,也全賴陛下的苦心栽培與大力提拔。陛下既是我效忠的帝王,也是我的嶽母,還是我的恩師與伯樂,臣從未忘懷,今後也不會。如今就事論事,王昱一事臣的确難辭其咎。臣若不因此受罰,陛下将會涉嫌包庇失之公允,由此難服衆望有損君威。這不是臣希望看到的。”
“哎……”武則天再度長歎一聲,“朕就知道,你會如此決斷。”
薛紹呵呵一笑,“陛下了解微臣,臣心甚慰。”
武則天再次起身走到了薛紹的身邊,這次,她拉起了薛紹手,認真的說道:“朕的朝堂之上,哪能沒有你呢?”
薛紹微笑的點了點頭,“陛下,容臣暫離朝堂,休息一段時間也不為過吧?”
“暫離?”武則天一下就扣住了這個字眼,“那咱們說好了,隻是暫離?”
“咳……”薛紹苦笑,“這個,時間可以稍長一點。總要比上次臣請假外出遊玩,要長一點吧?”
武則天這才笑了。她雙手緊緊握住薛紹的右手,像一位慈母那樣和顔悅色的,輕聲道:“别走太遠,早些回來。”
“好。”薛紹展顔一笑,“公主殿下一直怪臣,每當她要生下子嗣,臣總不在她身邊。如今殿下又将分娩,臣正好可以安心陪她,免得她又要數落微臣了。”
“待孫兒出世,記得第一時間通知朕。朕要親往看望。”武則天說道,“另外,你别以為你真的可以就此賦閑。萬一朕有軍國不決之事,還是會要請問于你的。”
“行。”薛紹笑着,答應得很幹脆,“臣倒是很樂意在幕後幫陛下出謀劃策。”
“哎……”武則天第三次長歎,拍着薛紹的手,“至從朕登基以來,你忠心輔佐于朕幹成了很多大事。文武百官和天下萬民都隻道那是朕的恩德和功勞,卻不知全是你在幕後給朕出謀劃策。朕都已經不知,欠了你多少人情。”
“陛下,為人臣子不是就該竭力輔佐君王,成就不世之帝業嗎?”薛紹微笑道,“要說人情,陛下都已将最心愛的女兒嫁給了微臣,這樣的恩賜臣永遠也無法嘗還得清。早年,臣年少輕狂屢次冒犯,陛下也從未責怪。陛下待臣寬宏大量恩重如山,臣心中自有一竿明稱。将心比心,臣永不負陛下!”
武則天,被感動了。
這還是薛紹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感動的神彩。雖是稍閃即逝,但卻是那樣的真實。
“有婿如此,夫複何求?”武則天深呼吸了一口,緊緊握住薛紹的手,“神明在上。承譽永不負朕,朕絕不負承譽!”
“謝陛下!”薛紹拱手而拜,說道:“臨走前,臣隻有一事相求。”
“準。”
薛紹愕然,“陛下,臣還沒有說事。”
“無論你想說什麼,朕準了。”武則天說得很肯定。
“……”薛紹沉默了片刻,再次拱手一拜,“臣代王昱的父母妻兒,謝陛下不殺之恩!”
又下雪了。
薛紹走出了迎仙殿時,月奴連忙迎上将一領披風薛紹穿上,問道:“公子,陛下找你何事呀?”
“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再叫我公子了。”薛紹臉上挂着微笑,語氣也輕松。
“嘿嘿,習慣了!”月奴仍是那樣的滿臉燦爛笑容。重回薛紹身邊之後,她也重新找回了“安大将軍”的那種感覺。這讓她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興奮,整個人都顯得神采奕奕。
“走吧,去虞紅葉家裡坐坐。”薛紹突然說道。
月奴感覺有點意外,但馬上笑了,“好啊,我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薛紹登上了馬車,月奴跟着進來,馬上給他端上一碗熱乎乎的驅寒姜湯。
車廂裡燃着一鼎炭火,很溫暖。薛紹喝了半碗姜湯,凝視月奴。
月奴被他看得有些渾身不自在,臉都紅了,笑道:“公子,你今天怎麼啦?”
“沒什麼。”薛紹笑了一笑,“隻是突然覺得,你比以往更漂亮,也更有女人味了。”
“哪……哪有?”月奴頓覺局促不安。因為薛紹還從來沒有這樣誇過她。
“來。”
薛紹伸她伸了一下手,月奴很乖巧很溫馴的坐到了他身邊,稍稍斜了一下身子,将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手搭在了他的兇前。
薛紹輕撫她的肩頭,臉上浮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心中對自己說道:親人的眷戀,紅顔的年華。
沉澱下來我才發覺,原來我一直都在錯過生命當中,很多應該去珍惜的美好。
馬車辚辚而行,月奴居然躺在薛紹的肩上,睡着了。
到了虞紅葉家門口馬車剛一停,月奴就條件反射似的睜開了眼睛,“到了?”
“嗯。”
虞紅葉已經迎到了車邊,拱手長拜的立着。
月奴跳下車來,欣喜的和虞紅葉抱作了一團。此前河隴的那一場“患難之交”,早讓月奴和虞紅葉結成了“死黨閨密”。
薛紹下車時,虞紅葉忙于上前施禮迎請。堂堂的國公駕臨商旅之家,這可是天大的事情,虞紅葉可不敢怠慢了。
“不必多禮。”薛紹上前微笑道,“我來得唐突,你别見外。”
“紅葉高興還來不及。”虞紅葉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連忙請薛紹和月奴入府于正堂款待。
薛紹四下打量虞紅葉的家,她很有錢,但她一直是個很有品味的人。她的家裡看不到暴發戶的痕迹,顯得十分的精緻婉約。這讓薛紹想起了她在長安西市的邸店後面,親手置辦的那一間茶室。
“我很久沒喝過你煮的茶了。”薛紹于是說道。
“現在就可以。”虞紅葉的笑容總是從容又溫馨,這讓薛紹感覺她就像是多年不曾見面的知己好友,又像是一位體己貼心的家中親人。
虞紅葉下去更換了一身非常正宗得體的漢服,連發髻都換了。然後她取來一整套精緻茶具,開始給薛紹煮茶。
月奴向來沒有什麼喝茶的閑情逸緻,但她也被虞紅葉煮茶的高超技藝和優雅風度所吸引了。睜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半晌後,她說道:“紅葉,你教我煮茶吧?”
薛紹當場就笑了,“這門功夫不适合你,就像紅葉不适合習武一樣。”
月奴自覺尴尬的吐了吐舌頭,臉都紅了。
虞紅葉也笑了,說道:“薛公怎會突然想到,駕臨寒舍呢?”
這還是薛紹第一次親自造訪虞紅葉的家,虞紅葉有此一問倒也不奇怪。
“以後我還會經常來的。”薛紹微笑道,“歡迎嗎?”
“當然歡迎了。隻是……”虞紅葉手中停了一停,甚感怪異。兩人的私交是一回事,但一位當朝大員頻頻造訪商人舍第,終究不是什麼大雅之事。
“明年我就不做官了。”薛紹淡然一笑,“以後,我就和你一起經商賺錢。”
“啊?”虞紅葉和月奴同時驚叫起來,“怎麼回事?”
“不要大驚小怪。”薛紹淡淡的道,“為官之人,難免宦海沉浮。薛某人自入仕以來一帆風順一路青雲。現在也是時候停歇一下,沉澱一下了。”
月奴幾乎就快要跳了起來,“公子有大功于國,卻落得如此下場!這太不公平了!”
“别吵吵。”薛紹提高了一點嗓門,輕斥道,“做娘的人了,還這麼毛糙!”
“我……我就是恨不過!”月奴咬着嘴唇,壓低了聲音。
虞紅葉滿臉驚愕的神色,思忖了片刻,說道:“薛公,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大事,是我自請辭官的。”薛紹淡然道,“你們不必多問,也不必聲張,更不用惶恐害怕。我就算是辭了官,也照樣沒人能夠害得了我。反倒是,我能夠偷得浮生半日閑,來做一點我想做的事情了。”
虞紅葉很是泰然的微微一笑,“無論薛公想做什麼,紅葉一定竭力效勞!”
薛紹笑呵呵的說道:“我要富甲天下名動一時,還要妻妾成群兒女滿堂!”
“公子,這很容易嘛!”月奴笑嘻嘻的說道,“你把紅葉娶了就行了!”
薛紹臉一闆,心中罵道:瞎說什麼大實話!
“月奴,你盡胡說!”虞紅葉一臉绯紅的低聲道,“薛公是在韬光養晦,貴族哪能屈事商旅?”
“紅葉,這回你還真就沒說對。”薛紹認真的說道,“我現在是真心的,要做陶朱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