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渭水大營。
薛紹這個右衛大将軍,至從回京之後第一次公開的來到了右衛大軍的營地裡。因為平定李敬業叛亂,朝廷要從渭水大營裡抽調出一萬精銳充為中軍部隊,就由薛楚玉指揮。
這件事情,必須得有薛紹這位右衛大将軍來|經手。
一大清早,薛紹就帶着薛楚玉和魏元忠、宋璟等人來到了營地裡。黨金毗和郭大封早就整好了兵馬,隻等薛紹前來檢閱和挑兵。
這一支右衛大軍和一般的府兵不同,他本質上其實是一支在裴行儉時代招募而來的野戰雇傭軍。職業軍人和農民府兵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們以戰争為生以軍隊為家,因此對于将帥的認同感和對于軍隊的歸屬感特别強烈。
聽說自己的大将軍薛紹即将回營檢閱,渭水大軍的将士們都很興奮。還聽說薛紹将要在他們當中挑選出一萬名精銳去參加平叛揚州之戰,他們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戰争對于這些職業軍人來說,風險固然是有的,但同時也是他們斬獲功勳、赢得封賞的好機會。在如此尚武的大唐時代裡,很多草根軍人都憑借自己的勇武和軍功斬露頭角甚至功成名就青史在冊。
這些英雄人物的光輝事迹,全都在激勵着積極從@♂,ww☆w.軍的将士們。
薛紹來到大營裡的第一感覺,就是他們士氣高昂戰意熊熊。這樣的軍隊景象,在和平的内地是很難看到的。
三軍陣列,薛紹登台。
“我的袍澤弟兄們”
仍然是這樣一句,三軍将士共計十萬人發出了山呼海嘯的呐喊之聲,經久不衰震蕩蒼穹,遠在長安的市民百姓都聽到了。
薛紹滿意的笑了。雖然自己久不在營中,但是這支軍隊從裴公時代|開始鑄就的軍魂,依然還在!
一番簡短的緻辭之後,薛紹便叫郭待封帶引薛楚玉等人,下去挑兵。十選一,這種活兒可不大好幹。因為所有的将士全都憋得夠久了,誰都想上陣搏殺逞英雄。
這種棘手的細節問題不用薛紹親自操持,他交待下去之後就與宋璟、魏元忠到了帥營裡休息,順便聽黨金毗彙報一些軍營裡的軍務。
正說着,營門小校前來通報,說軍營外有人求見薛大将軍,來人自稱是宮中的宦官使臣。
薛紹微微一怔,我今天因為要來軍營沒有上早朝,莫非朝中有事?
“叫進來。”
少時過後,一名中年宦官進了帥帳來,薛紹認得他,确是武則天身邊的心腹宦官之一,姓楊。
楊宦官前來也沒有什麼特别的事情,隻是捎來一句武太後的口信。她告訴薛紹,今日早朝朝會之上,裴炎最終被定為謀反之罪,三日後即将棄斬于東市菜街口。同時,李孝逸收到快馬疾報之後已經在動身趕往長安,準備和薛楚玉所部人馬彙合之後一同前往洛陽,接收那裡聚集的府兵以及岑長倩招募來的大量募兵,組成三十萬平叛大軍。
言下之意,讓薛紹在渭水大營裡早點做好準備。
“有勞楊公公了。請回複太後,臣會抓緊時間把軍事安排妥當。”薛紹說道。
楊宦官拱手一揖道了謝,再小聲道:“再有件小事,說來有些奇怪。”
“何事?”
楊宦官小聲道:“裴炎下獄之後,隻剩是一言不發。連魏玄同去見他,他也隻說了三兩句話就将人打發走了。但是今日裴炎托獄卒帶出話來,說臨死之前想見薛驸馬一次……太後因此派小人來請問薛驸馬,是否答應呢?”
“裴炎要見我?”薛紹眨巴着眼睛尋思了片刻,說道:“好,我便見他一面,料也無妨!”
楊宦官當場笑了,“如此,小人就回宮向太後覆命了。隻待薛驸馬回了京城,小人就會把探獄一事安排妥當。”
“好,有勞公公了請!”
宦官剛走,魏元忠就好奇的道:“奇了怪了,裴炎這麼清高孤傲的人,為何在臨死之前,想見薛驸馬呢?”
宋璟則是說道:“薛驸馬,可以帶上宋某一同去麼?”
薛紹不由得笑了一笑,“你去幹什麼?”
“我很想知道,裴炎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宋璟說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相信這個時候,裴炎會撕去一切僞裝,說出心底的話。”
“僅此而已?”薛紹看着他,“你隻是出于好奇。”
“不。”宋璟答得很幹脆,說道:“曾經,裴炎也是一位大賢大德之人。他不貪财不好色不喜遊玩不好奢華,年輕時曾在弘文館裡專心治學十餘載,從來不以升官為意,甚至官府征募于他,他都以治學未精為燦主動拒絕。宋某很想知道,是什麼讓這樣一位清心寡欲學富五車的鴻儒,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他究竟兇懷什麼樣的理想,他究竟是在追求什麼?”
薛紹微然一笑,“這也是我想知道的。”
魏元忠說道:“如此說來,魏某也想去走一趟,親眼見識見識。”
薛紹頓時就笑了,心想眼前這兩位,可都是大唐曆史上知名的宰相。讓他們去聽一聽裴炎的心迹遺言,對他們來說或許不是壞事。
“好吧,那就一同去。”薛紹說道,“但是你們不要露面,以免裴炎尴尬。雖然他曾是我的敵人,現在也淪為了階下之囚。但是,我們對他還是應該抱有最起碼的尊重。”
“驸馬所言極是!”魏元忠和宋璟一同拱手來拜。
次日,軍營裡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薛紹便和魏元忠、宋璟一同動身回了長安,直接進宮找到了那位楊宦官,由他帶路前往禦史台的監牢。
裴炎這種級别的囚犯,就算下了監牢也沒有遭遇一般犯人的悲慘待遇。他被軟禁關押在一間單獨的牢房裡,房褥桌椅幹淨整潔,一日三餐也照應得不錯。
除了沒有人身自由,裴炎在這裡更像是一個寒窗苦讀足不出戶的老書生。
房外有禦史台的官吏和左奉宸衛的将士把守,程伯獻親自在此坐鎮。在他的安排之下,裴炎被帶了出來,就在隔壁的一間房裡與薛紹相會。
房中除了兩副坐榻一張矮幾,什麼都沒有。魏元忠和宋璟,都隻能站在房外隔窗傾聽。
薛紹坐下之後不過片刻,裴炎來了。
他仍像是那天下朝時的模樣,官服在身。但是已經沒有了象征品銜和身份的章绶腰帶和魚袋佩飾這些東西,頭上的黑紗襆頭也被摘了,隻用一塊簡單的藍色布巾包裹着。
他的氣色說不上好,但也談不上有多壞。既沒有了平常的孤傲,也沒有一個階之囚的萎靡。他看向薛紹的眼神是相當的冷漠,冷漠到薛紹都覺得他的心都已經空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沒有愛憎沒有思想的人。
像一具僵屍!
“裴相公,請坐。”薛紹主動出了聲。
裴炎仍像平常那樣不苟言笑少言寡語,靜靜的走過來在薛紹的對面坐下。
“裴相公點名要見我,不知有何指教?”仍是薛紹主動挑起話題。
裴炎的眼睛看着桌幾,沉默了很久,用枯澀的聲音說了四個字,“你們赢了。”
“不是我們赢了。是你輸了。”薛紹答道。
裴炎稍顯冷意的微微一笑,“有區别嗎?”
“有。”薛紹說道,“與其說你輸給了别人,不如說,你輸給了自己。”
裴炎的眉頭稍稍一擰,這才擡眼看向薛紹,“言下何意?”
薛紹微然一笑,說道:“裴相公是在認為,你今日的結局是因為你政鬥的失敗嗎?”
“難道不是嗎?”裴炎的胡須抖了一抖,露出一抹帶着譏諷的笑意,“老夫想不通,為何你們會願意追随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出身并不高貴,道德并不高尚,身份并不清白的女人?”
薛紹頓時就笑了,“裴相公,你身為宰輔,在意的隻是這些嗎?”
“不。”裴炎當場否決,說道:“老夫知道,她有她的能耐。但是古往今來千年曆史早已證明,女主當權天下将亂。老夫在意的并不是權位之争,也并不是功名利祿。老夫隻是不願意看到,一個好好的大唐在她手裡被毀掉!老夫,始終心懷大唐!”
“所以你想方設法要除掉她?”
“沒錯!”
時至今日,裴炎也沒有什麼不敢承認的了。
薛紹淡然的笑了一笑,說道:“我相信,裴相公所言不虛,你确實心懷大唐志在千裡。隻不過,你的理念就一定是正确的嗎?”
“當然正确。”裴炎義正辭嚴的說道,“我要讓大唐,變成一個古今罕有盛世天朝,變成一個令舉國子民都引以為豪的理想國!”
“理想國……”薛紹輕吟這三個字,不由得輕輕的歎息了一聲,“恕我直言。現實與理想的差距,往往很大。”
“是。所以我輩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裴炎的聲音變得铿锵有力,“這個努力的過程,充滿艱辛與痛苦,甚至不那麼光彩,或許還會犯錯。但是,我一直都在堅持,從來沒有放棄。哪怕時至今日,我仍然想要我的……理想國!”
薛紹再度歎息了一聲,“在你的理想國裡,不能有武太後這樣的人存,不能有窮兵椟武的将軍和軍隊存在,也不能有與你理念不合的人存在,對麼?”
裴炎頓時恍然一怔,呆住了。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一個連兇懷都沒有了的人,談何理想?一個那麼強烈的人,又還怎麼高尚得起來呢?”薛紹說道,“你的理想太過虛幻與遙遠,你追求的步伐就會顯得非常無力。現實與理想的差距,讓你痛苦、讓你偏執甚至讓你走火入魔。你漸漸變得看不慣所有在立場、追求或者利益上與你有沖突的人,你漸漸變得狂躁甚至是輕浮。”
“……”裴炎的表情近乎呆滞,瞪着薛紹。
薛紹如同自言自語的說道:“那次北伐之後,聞喜公那樣一個統率千軍萬馬、震蕩四方夷狄的将帥,就這樣輕易的被你趕出了野堂,最後含恨而終。這是否讓你品嘗到了權力帶來的快感?……那個時候,你還記得你的理想國嗎?
裴炎表情木讷的張了張嘴,沒有答話。
薛紹微然一笑,說道:“漸漸的,你手中的權力越來越大,世間對你的束縛也越來越小。漸漸的,你是否越來越迷戀于權力的魅力?你是否已經習慣了用它來排擠甚至是剪除你所有的敵人?……當你決定将西征軍拉到洛陽閑置,改由王方翼遠征西域的時候,你是在念着你的理想國,還是在擔心我薛紹因此而壯大,從而對你産生沖擊和威脅呢?”
“當你派唐懷壁這個庸碌小人前往夏州坐鎮代替王方翼的時候,你是在念着你的理想國,還是在渴望從此能在軍方占有一席之地,獲得軍隊的支持呢?”
“當你亢我一半人馬、隻給極少糧草讓我去往朔方征戰的時候,你心裡念過你的理想國嗎?還是,當時你巴不得我薛某人戰場沙場,從此你就少了一個勁敵?……你的理想國,必須以無數将士的戰死和千裡疆土的淪陷,為代價嗎?”
說到這裡,薛紹心裡的恨意鬥然就冒了出來,漸漸的越說越激動,幾乎就像是在争吵怒罵了。
門外的程伯獻有些慌,生怕薛紹一怒之下把裴炎給斃了。他剛要進屋相勸,宋璟和魏元忠一同将他拉住,示意無妨。
裴炎就這樣靜靜的坐着,眼睛直直的看着薛紹,聽他說完了這一大篇話。
說到後來,薛紹隻能用深呼吸來平緩自己情緒,“凡此種種,我不想再說了。是人都有理想,但是無論這個理想如何的高尚和遠大,都不應該建議在毀滅現實的基礎之上。裴相公,恕我說一句誅心的話就算沒有武太後,沒有我薛紹,你仍是這般下場!”
裴炎也來了解個長長的深呼吸,“何以見得?”
“因為你的理想,隻存在你自己的腦海之中。但你的行為,已經損害了你的國度和和這個國度的子民。你的存在,已經阻礙了大唐奮進的步伐。”薛紹說道,“此等人物,人間不除,天必除之!當世不報,青史難饒!”
聽完這些話,裴炎呆愣了許久。薛紹幾乎肉眼可以看到,衰老在漸漸的出現在他的臉上。
瞬息之間,裴炎仿佛一下老了十歲,就像變成了一個行将就木的瀕危之人。
良久以後。
“你說得沒錯,老夫,确實是被權力迷魅了心智,蒙住了雙眼。”裴炎終于說話了,說完這句,他突然就笑了,“終有一日,你也會變成這樣的!”
“這就不勞裴相公顧慮了。”薛紹微然一笑,說道,“和你一樣,我的心中也有一個理想國。但它不是空中樓閣,它也不會讓我追逐的腳步變得無助,更不會讓我走火入魔。我讀書沒你多,見識沒你廣,眼界沒你遠,思想也沒你豐富。但是我有一個優點,是你比拟不了的。”
“什麼優點?”
“我比你實在,我懂得感恩,并且知足常樂。”薛紹微然一笑,“眼前的大唐,或許并不完美。但這是我和我的親人、妻子、朋友們一起生存的國度。它給了我一切,我深愛之。”
“大唐,就是我的理想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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