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深,火長才說完了軍法。軍中一片刁鬥聲響,全部就寝。
七個新兵像癱瘓了一樣全體躺下,一秒鐘,鼾聲大作。
薛紹趴在硬實的木闆上,身上蓋着一床僵硬的棉被,聽着如雷的鼾聲聞着讓人頭暈目炫的汗臭,他就着帳篷口投進來的一點火把光芒,在行軍筆記本上悄悄的記寫東西。
有些東西,真的隻有深入實踐了,才能切身的了解與體會。
大唐現在是很富庶,每個從征健兒的口糧能夠達到每日兩升米的标準。這兩當然是換算之後得來的結果,軍隊裡所有的軍糧都換算成米來計算。每人每天兩升米,聽起來能撐死人。但實際執行下來,卻未必如此。
軍中的軍糧是以粟米為主、糜子(黍米)為輔。至于白麥面和白大米,在大唐時代還隻是貴族的主食,到了軍隊裡也不是普通軍士輕易就能吃得到的,一般隻供軍官。
除了主食,軍隊裡的軍糧還包括酒、肉、醋、醬、茶和鹽這些東西。酒是利于保存不易發酸的果酒,軍隊裡也有釀酒師随軍而行。按規矩是每人每天有一斤酒的指标,但除了軍官平常沒人能夠喝上酒。一般是戰前總動員再不就是打了勝仗以後,普通的衛士才能喝點酒。
肉是腌制的酢肉或者風幹的脯肉,按标準來說每人每天有一斤的肉可以吃。同樣的,除非是軍官或者戰前再不勝利之後,否則很難吃上肉。每天實際上分到每個衛士碗裡的有二兩肉算不錯了。
薛紹他們今天吃的軍隊裡的第一頓飯,就隻放了幾勺子豬油,根本沒有肉。
在軍隊裡,想要吃上新鮮的蔬菜和水果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鹽、茶、醋、油這些全是按人等份每日限量供應。
軍隊裡的馬是珍貴無比的資源,馬料是由苜蓿、黃豆和粟米的混合物,光吃青草那是要跑肚拉稀害病的。
馬比人要吃得好,一匹馬要抵得過六個人的口糧。
……
薛紹詳細記下了自己第一天的所見所聞,明白了一件事情――打仗,打的就是綜合國力。三十萬大軍人吃馬嚼,每天的開銷都是驚人的數字。因此兵法中說“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取用于國、因糧于敵”。每一場戰争都是國力的大損耗和國民的大負擔,能夠在敵人那裡取用一斤糧草,相當于為國力節省二十斤糧草的開銷。相反,一戰戰敗,所有的糧草辎重都将失于敵手,自己國力大衰而助長了敵軍之勢,這就等于是削弱了自己的國力而助長了敵國的實力。
戰争直接關乎民生與國運。所以,兵者是“民之司命”。
另外,大唐的普通衛士幹着比奴隸還累的活兒,提着腦袋上前線玩命,生活上卻很艱苦。很多人都是奔着那一點軍饷或是戰後得爵受賞來的。
其中能有多少人是奔着“為君效力保疆衛國”的理想來的,真不知道。顯然,不能指望這些文化水平低劣的農民和流民、奴隸能有這麼高的思想覺悟。這些普通的衛士要求不高,平常能夠吃得好一點就很滿足了。能夠拿到軍饷、立功之後的賞賜能夠兌現,是他們最大的期盼。
因此薛紹認為,為将者如果能夠真正的愛護士卒、與士卒同甘共苦、賞罰分明言而有信,必能獲取士卒的擁戴。隻有建立了彼此信任的基礎才可以談為将者的威信,才能做到令行禁止指揮自如,一支軍隊才能成為一個整體。
要想做好一個将軍,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在運用戰争的謀略指揮軍隊克敵制勝之前,他還有無數的功課要做。
這恐怕就是,千軍易得一将難求的原因所在。
……
入軍第一天薛紹的感悟不少,刷刷的寫完了一整管墨水,明天還得想辦法借一些墨水來用了。
次日黎明薛紹和其他的新兵們還在睡夢之中,就被火長踢着床闆叫醒了。
“一群豬,還在蠢睡!趕緊起床操練!”
衆新兵們艱難的爬起來,好多人渾身腫脹酸疼。動作慢了火長的鞭子就已經抽上來了。
薛紹和所有的新兵們一起,在極短的時間内每人用一碗水洗漱完畢之後站成了隊列,再掄起木槍來跟着訓練。
訓練是以隊為單位進行的,入門級的軍中武術套路。
薛紹一闆一眼的跟着練,練得很認真。他可不想和那幾個手忙腳亂的新兵一樣挨上幾個鞭子。
趙隊正在新兵們中間邊走邊看,眼神兒落在了牛奔身上。
“你會武?”趙隊正問道。
牛奔昨天吃了他二十記鞭怠還是有點害怕的,老老實實的回答說,以往在西域每天都要跟人摔跤或是打架,有時還得對付草原上的狼群和打劫的馬匪,因此練過一些弓馬和刀槍防身。
“用過陌刀嗎?”趙隊正問道。
陌刀是大唐軍隊裡步兵用的“大殺器”,三米長的大陌刀重達六十多斤,得有高大的身材和雄渾的力量才能使得好。陌刀兵自然也就成為了軍隊裡的高級兵種,各方面待遇也就要好一些了。
牛奔直搖頭,“啥是陌刀?”
“憨貨!”趙隊正重重的擂了牛奔兩拳,“你這天生就是用陌刀的好架子!好好練,新兵期結束之後,我選你進陌刀營,那裡天天有肉吃!”
“好、好!”牛奔很是歡喜,口水直流。
“好個屁,就知道吃!”趙隊正沒好氣的罵咧了兩句,又停到了薛紹的面前。
薛紹旁若無人,一闆一眼的跟着練槍。
“你有功夫底子?”趙隊正問道。
薛紹收了勢,“在下曾跟村裡的武師,練過幾日槍棒。”
“底子不錯。”趙隊正眯了眯眼睛,“說,最擅長什麼?”
“近戰格鬥!”薛紹答道。
“馬術與箭術如何?”
“一般。”
“那就補拙。”趙隊正說道,“我看你像個好兵苗子,别讓我失望。”
“是。”
操練繼續,這個趙隊正細心的觀察着每一個新兵的特點,時不時的與人交談幾句,或是糾正他們的練槍動作。
薛紹心想,大唐軍隊裡的基層軍官,的确是非常重要。像趙隊正這種七品隊正基層軍官,他的帶兵水平直接決定一隊兵的人員素質。打起仗來,隊正也是要直接帶人沖鋒陷陣的。一個隊正的軍事素養,直接決定一整隊兵五十人的戰鬥力水平。
那麼,如果能夠提高基層軍官的軍事素養,将能極大的提高大唐軍隊的戰鬥力。講武院今後,是否可以朝這樣的方向去發展呢,讓它成為一個基層軍官深造提高的搖籃?
薛紹又想動筆寫點東西了。
訓練罷後,天才大亮。早餐相對豐富,每人吃到了一個夾肉饅頭和一個油炸散子喝到了羊頭羊骨炖的湯,還發了兩個大蒸餅當作是行軍午飯。中午就不再專門埋鍋造飯了。
今天的工作,依舊是去長安太倉搬運糧食。不斷有新兵集結而來,兩座右衛大營裡很快滿員。每軍一萬二千五百人,這裡是兩軍。
上頭傳下軍令來,這先頭兩軍将押運第一批糧草,最先出發。
這兩軍都是新軍,其中新兵占到了九成。兩軍的最高行統帥行軍總管是薛紹的熟人,右衛中郎将李多祚。糧草和練新軍都是大事,裴行儉任命他信任的直系大将來押運,也是情理之中。
一連十天,薛紹這些新軍都在運糧草、學軍法、操練行伍當中度過。人的适應能力是很強的,最初的三四天不适期過後,大多數人都适應了這種艱苦卓越又緊張忙碌的生活。
薛紹的手上和腳上都已經磨破了兩層皮,結成了皿繭子。同火的新兵都成了同甘共苦的鐵哥們,大家僅有的一點閑時消譴,就是聽薛紹講《金瓶梅》改編的葷故事。
軍營裡的爺們兒很難見到個雌性動物,聽到任何一點沾葷的都能舉槍緻敬。薛紹和他們在一起很自然的就變得“三俗”了,還因為能講故事獲得了很高的人氣,連一些火長和隊正都來聽他瞎瓣,高興了還能賞他個肉馍。
要是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十天的生活,苦中作樂。
漸漸的,新兵們越來越能适應軍隊的生活,變得自覺乖巧和能幹勤快。隊正和火長們的臉色比剛來時好看多了,給大家的夥食待遇各方面都有了一些提高。有一次趙隊正大發善心,還給隊裡的每個人發了一合果酒,也就二兩。雖然隻是濕了濕嘴就沒了但大家還是很高興,從此對趙隊正感恩戴德。兇神惡煞經常拿鞭子抽他們的趙隊正,漸漸的被新兵們敬若神明。
薛紹想起了前世在接受心裡治療時學的一個名詞,斯德哥爾摩結合症。簡而言之,就是人性當中都有着“受虐也能上瘾”的潛質,軍隊裡的軍人就是典型的代表。他們每天都吃盡了各多苦,漸漸的不僅能夠适應這種苦,還會在潛意識裡認為這些苦都是理所應當,時間長了甚至會當成一種享受。突然一下閑下來過上清閑的好日子,還會受不了。如果在受苦的過程當中上面的人給一點小恩惠,馬上就會對上面的人感恩戴德無比忠誠。
古今中外的軍隊裡,無不如此。很多人都是這樣帶兵,隻是知道這個“理論”的人少。
所以,軍隊裡的衛士和軍官之間的感情,非常深厚。同袍之情,有時甚至勝過親情,要說兩肋插刀一點也不為過。
帶兵的時間一長尤其是打的勝仗多,一名将領往往能夠擁有極多的死忠。
身為大唐軍隊的最高統帥,裴行儉帶過的大将小将都服他。于是這些人再向身邊的人和屬下傳遞這種信息。口耳相傳層層膜拜,裴行儉就這樣成了所有大唐衛士心目中敬若神明的偶像,他在軍隊裡的威望也就無人可及了。
軍隊裡一多半的人一輩子沒見過裴行儉,就因為裴行儉是他官長心目中的神,或者是他官長的官長心目中的神。于是,裴行儉成了所有大唐衛士心目中的,軍神!
現在薛紹覺得,這十天的實踐比花一百天時間來死讀兵書的收獲,都要多一千倍。這還隻是一個開始。
裴行儉這一手安排,堪稱絕妙。這個嚴厲又和藹的小老頭兒,是個好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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