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玄雲子又走了,薛紹隻好親自動手書寫戰報奏表。擱着筆想了半天,薛紹寫下一份應該是有史以來最為簡潔、或者說最為敷衍的上表――
“諾真水之戰,斬首四萬三千餘,俘虜七千拓羯現已充入己軍。斬獲戰馬十一萬六千餘匹,牛羊三萬匹糧草六十萬石及軍械辎重無數。賊首阿史德元珍與阿史德曳洛荷遁逃。”
剛寫完,趙義節前來求見。薛紹便叫他進來并把軍報給他看了一眼,“你覺得如何?”
趙義節頓時笑了,“少帥,這也太簡單了&{m}吧?”
“簡單點,沒什麼不好。”薛紹道,“朝廷上的那些人對戰争的關注,僅限于輸赢二字,以及冰冷的幾個數據。其他的,你說再多也沒用。我懶得寫,他們也懶得看。”
“少帥真是個實在人。”趙義節輕歎了一聲,說道:“末将隻是覺得,你那一百部曲真是個個英雄死得壯烈,當為天下男兒表率。多少,也應該在奏表當中提上一筆。”
“不用了。”薛紹果斷拒絕,并開始動手把奏表封裝起來,說道,“歌兒舞伎才喜歡掌聲,沽名釣譽者最需要歌頌。而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知道他們要的是什麼。”
趙義節微微怔了一怔,抱了一拳問道:“末将不懂,還請少帥點撥?”
薛紹笑了一笑站起來,把封裝好的奏折遞給他,說道:“派人送往豐州交給張仁願,讓他快馬呈遞京城。”
“是……”趙義節應了諾,拿上信件準備走。
“跟着我。”薛紹突然說道:“用不了多久,你自然會明白的。”
趙義節鬥然一愣,驚喜莫名的抱拳一拜,大聲道:“是!”
薛紹坐了下來,稍稍輕籲一口氣。
趙義節出去了片刻又回來了,說道:“少帥,虎師衆将托我來問,是否犒軍?”
“他們為什麼不自己來?”薛紹問道,“難道我薛某人就那麼不通情理,會當面拒絕他們嗎?”
“不是……”趙義節笑了一笑,低聲道:“此一戰後,虎師衆将對少帥佩服得五體投地,同時也萬分的敬畏。再加上此前曾對少帥有所誤會和沖撞得罪,所以……”
薛紹呵呵一笑,“清理戰場犒軍兩日。所有戰利品除了戰馬和糧草,悉數分發給全軍将士。”
“全分了?!”趙義節滿臉驚愕。
“半點不留。”薛紹說道:“這是你們拿命拼來的。是你們應得的。”
“多謝少帥!”趙義節驚喜的抱拳一拜,“我這就去告訴他們!”
“去吧!”
不過片刻之後,全軍滿營發出一片滾滾如雷的歡呼,“多謝少帥”的呼喊之聲響徹原野。
殺牛宰羊,大鍋煮肉,堆積如山的絹帛财寶用牛車拖起,運往一個又一個的營地開始分發。
沒過多久,趙義節和虎師衆将一同前來拜見薛紹,并且運來了六口大箱子,說這是少帥的那一份。
薛紹叫人打開箱子,全是金光閃閃的金銀珠寶和頂級奢貴的绫羅綢緞。
這其中的随便一箱,都足以讓一戶平民人家在神都洛陽那種地方,過上一輩子衣食無憂的中産生活。
薛紹不禁想道,這些東西,多半也該是元珍從河北各地擄來的戰利品。假如這一戰我敗了,後果又當如何?
戰争是一台無情的絞肉機,戰争也是一個吞噬财富的無底洞。
“我一個人,就分這麼多?”看着六口箱子,薛紹不禁問道。
“少帥,這不算多……”趙義節上前來,小聲道:“功勞一時無法計算,我們是按品級來分派的。”
薛紹想了一想,這大概是虎師一慣的作風。我若是不收,這些将軍們面子上過不去;我若是全收了,以後将軍侵吞戰利品的風氣隻會越演越烈,落到小卒手上的會寡之又少。軍隊賞罰不均,人心就會難以凝聚。而軍隊的戰鬥力,很大程度上要處決于人心的力量!
“好,我收下了。”薛紹一口說道。
虎師衆将各自籲了一口氣,面露笑容。
“郭安!”
“在!”
薛紹說道:“将這些财貨平均分成一百份,送到那些兄弟們的家裡去。”
“是!”郭安應諾。
虎師衆将整齊一愣,趙義節連忙道:“少帥,我們已經給那一百個兄弟各自留出了一份。他們都是好漢,軍中無人不敬。所以他們的份量,都給得很足!”
“這是我私人的心意。”薛紹微笑道,“不沖突。”
虎師衆将就都沉默了。
入夜後,趙義節再一次來見薛紹。
“少帥。”他說道,“那些将軍們回去之後,都把自己分得的一多半戰利品拿了出來,分給了手下負傷的兄弟或是留給了陣亡的将士家屬。我也這麼做了。”
“虎師有自己的傳統,你們大可不必效仿于我。”薛紹頓時苦笑,“軍隊的傳統,這很重要。”
“不是效仿。我們隻是……”趙義節有點難以啟齒的樣子。
“說吧。”薛紹呵呵一笑,“說什麼,我都不怪你。”
趙義節輕歎了一聲,感慨不已,“說實話,那一百個兄弟壯烈的時候,我們全都驚呆了。雖然打仗總要死人,但是扪心自問,像他們那樣的去死,我們自己肯定做不到。所以我們很敬佩他們的同時,也很不理解。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驅使他們那樣去做?”
薛紹微然一笑,“然後呢?”
“現在我雖然也不是非常的清楚,但多少明白了一些。”趙義節正色說道,“那是因為,少帥是真心的把他們當作自己一母同胞的骨肉兄弟,來看待。”
“我們常說,袍澤弟兄。這四個字,從來不分家。”薛紹面帶微笑的,淡然說道,“我這麼做,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趙義節頓時愕然。
無語沉默了很久之後,趙義節重重說了一聲,“應該!”
兩日後,晴。
如果不是為了清理戰場救助傷員,好讓軍隊有張有馳的保持戰鬥力,薛紹半天也不想多作逗留。現在全軍集結布列成陣,又将開拔。
有些将士覺得這有點倉促,因為他們多少還有一點沉浸在犒軍的快意之中。但是這由不得他們了,因為現在,這支軍隊已經盡在薛紹一人掌控之中。他的意志,就是這支軍隊的魂魄。
現在,薛紹又像以往統率朔方軍時的一樣,獨自一騎立在萬人大陣之前。一如既往的金甲紅袍,隻是跨下的馬兒不再是威龍汗皿馬,而是換成了一匹通體雪白的突厥三花馬。據說,這曾是元珍豢養的愛馬之一,現在成了薛紹的座騎。
“我的袍澤弟兄們!”這是薛紹第一次,對安西虎師喊出這句話。
“少帥!”
“少帥――!!”
全軍高呼氣吞山河,刀槍并舉有如驚濤駭浪。
士氣爆棚!
薛紹什麼也不用說了,拔出刀來往東方一指。數萬大軍奔騰而起,風卷殘雲望朔代而去。
……
行軍途中,郭安像往常一樣,騎着馬緊緊跟在薛紹身邊。
薛紹不時回頭看他一眼,看他負傷的小腿。
“少帥,别看了。”郭安笑道,“我沒事!”
“你是大姑娘嗎?”薛紹就笑,“被我多看了幾眼,還會難為情?”
郭安呵呵直笑,說道:“少帥為何一直不問,玄雲子的事情?”
“因為,我不問你也會說的。”
郭安拍馬走得近了一些,說道:“她臨走之前,特意前來找我打聽艾顔的事情。我沒說。”
薛紹微微一怔,“她就沒說,要去哪裡?”
“沒有。”郭安說道:“她是帶着千牛衛一起走的。想必,該是回京城了吧?”
“來無影去無蹤。”薛紹輕歎了一聲,笑道:“算了,我現在隻想打仗無心捉摸了,随她去吧!”
郭安也就不再多言了。
傍晚,軍隊剛剛停住準備安營暫歇,後方押運辎重的段鋒快馬來報,說乙李啜拔的人馬到了。
薛紹多少有一點驚喜,我給他十天,他居然隻用了一半時間,真是神速!
次日清晨,黑茫茫的一大片騎兵出現在了薛紹大軍身後的地平線上。片刻之後,乙李啜拔跳下馬來,對薛紹屈膝下拜,“屬下來遲,少帥恕罪!”
“不遲。”薛紹上前扶他,“将軍請起!”
“諾真水一役屬下未能參戰,屬下慚愧!”乙李啜拔跪地不起。
薛紹微笑,“那不是你的錯。”
“卻是我的遺憾!”乙李啜拔仰起頭來,認真說道:“途經諾真水時,我看到了少帥築起的京觀。”
“你還有很多彌補遺憾的機會。”薛紹笑道,“好了,起來吧!”
乙李啜拔剛剛起身,另一人又上了前來拜倒在地。
“張仁願?”薛紹不大不小的吃了一驚,“不是讓你帶兵駐守豐州救治傷員嗎,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屬下抗命而行,還請少帥降罪!”張仁願低着頭。
“起來說話。”薛紹正色道,“告訴我,怎麼回事?”
張仁願起了身來,說道:“是李多祚将軍讓我跟随乙李啜拔将軍一起前來,随少帥上陣殺敵的。他說諾真水一戰之後豐州再無戰事,有他守着城池照管傷員就行了。”
“李多祚?”薛紹愕然,“他躺着喘氣都費勁,能幹什麼事?――你趕緊給我回豐州去!”
“少帥!”張仁願急道,“李多祚将軍已經能夠下地行走,批處公文了!”
“什麼?”薛紹驚道,“這不可能。”
乙李啜拔說道:“少帥,這是真的。途經豐州時,我專程拜訪了李多祚将軍。他還和我喝了一頓酒,相談甚歡。”
“……”薛紹頓時愕然無語,心說李多祚什麼身體素質啊?真是個打不死的小強!
“少帥,你就收下我吧?”張仁願小聲哀求。
薛紹心中一想,張仁願曾經很長時間擔任薛楚玉的副手,一同率領跳蕩軍。現在乙李啜拔帶來了将近一萬名同羅與仆骨兩族的騎兵,全由乙李啜拔一人統領似乎的确不大合适。看來李多祚是提前替我想到了,于是特意把張仁願給派了來!
“好吧,你就暫時留下擔任乙李啜拔的副手,統率騎兵部隊。”薛紹說道。
“謝少帥!”張仁願很興奮。
乙李啜拔上前說道:“少帥,末将麾下将近萬騎,人數太多不便指揮作戰。現在是否應該按照大唐的軍制,重新編排行伍?”
薛紹不由得笑了,乙李啜拔的覺悟的确挺高,不用我開口,他就主動提出要上交兵權了!
于是大軍停留一日,專為重組騎兵隊伍。
薛紹挺不客氣的把虎師原來的六部越騎拎了出來當底子,再于衆軍和拓羯降卒當中挑選優良騎士配給繳獲的上等戰馬,得新騎四千餘衆。最後再将同羅與仆骨的兩族騎兵拆散混編了進去,共得精銳騎兵兩萬騎。
這個數字,已經快要占到全軍兵馬總數的三分之一。可以說,從大唐開國以來還沒有哪個将軍,帶過這樣的隊伍。誰還認得,這還是原來的安西虎師呢?
混編完成,大軍繼續向東挺進。依舊是士氣滿滿,氣吞萬裡如虎
看着眼前這支隊伍,薛紹不禁心中好笑:朔方軍,借屍還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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