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罷之後,程務挺和他手下的副将們陪薛紹聊了片刻,都找了各自的理由開溜了,剩下薛紹和月奴兩個人單獨相處。
男人那點心思,大家心照不宣。
月奴強作鎮定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臉始終是紅樸樸的,幾乎不敢正眼去看薛紹。
“你來朔州幹什麼?”薛紹問道,聲音不冷,也不熱。
月奴有點膽怯的樣子,小聲道:“沒……什麼事啊!”
“我還以為你義父托你帶來了重要的消息——沒事你跑來幹什麼?!”薛紹低斥了一聲,“你以為這裡是長安,随便就可以走家串戶投親戚嗎?這裡是前線,是戰場!”
“我不怕……”月奴小聲的道,她很少跟薛紹頂撞,這幾乎是她最“激烈”的一次翻嘴了。
“我怕!”薛紹喝斥了一聲,“這裡随時要打仗、随時要死人!朔州和代州城破的時候,突厥人殺了成千上萬的人!一路過來的時候你沒有看到嗎,很多縣鎮村野變成了無人地,到處都是被野狼豺狗叼食的屍體。我帶着百姓和敗兵們逃亡,一路上扔下上千具屍體——上千具,你懂嗎?!”
“……”月奴低着頭,任憑薛紹大罵。
“明天天一亮,馬上動身回并州。”薛紹降下了語調,平聲靜氣道。
“公子,你以天簧貴胄之尊尤不懼死,月奴又何惜與公子同生共死?”月奴說道,“此前我不大清楚公子在軍隊裡都做了一些什麼。前些日子我在遇到幾個北方逃難回來的百姓,在那裡交口稱贊一個叫承譽的将軍。現在并州上下無論軍民都在傳揚你的英名和事迹。我找那些人一打聽,方才知道了你此前的種種遭遇。公子,我吓壞了,你怎能如此涉險呢?”
“你今天怎麼這麼多話?”薛紹皺起了眉頭。
月奴再把頭往下低了一低,小聲道:“公子恕罪……”
“算了……還有什麼想說的,一次說完,說完了明天趕早就走。”薛紹說道。
“月奴就一句話想說了!”月奴咬着嘴唇眼睛也滴溜溜一轉,“求公子把我留在身邊!”
“不準。”薛紹毫不猶豫的拒絕了,很嚴肅的說道:“我真不是跟你開玩笑。你别看現在這一會兒功夫朔州城裡很安靜,長城外面也沒什麼風吹草動。兵無常勢水無常情,也許就在你最想不到的時候,成千上萬的突厥兵就攻過來了。萬一城破……你無法想像那有多麼慘烈。我也無法想像,你遭遇了突厥亂兵是個什麼樣的情景。你留在這裡非但幫不了我一絲一毫的忙,還會讓我心中不安穩,你明白嗎?”
“月奴知道了……”月奴輕輕的點了點頭,“那我明天就走。”
薛紹輕籲了一口氣,臉色和緩了一些,說道:“月奴,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前線和戰争,真不應該出現女人的身影。我知道你藝高人膽大,但是面對戰争,個人武藝是沒什麼意義的。尤其是你是女人,一但落到了敵人手裡,遠比男人要凄慘得多,想必這不用我多作解釋了。所以,你必須走,沒得商量!”
“是……”
薛紹起了身來,“我得回軍營了。”
月奴一驚,“公子這就急着走?”
“不然呢?”薛紹說道,“我剛帶了一旅新兵,正在對他們進行嚴苛的訓練。這一旅新兵練得怎麼樣,直接關乎我在軍隊裡的未來和前途。所以,我必須時刻以身作責防微杜漸,否則,我都過不了自己心裡那一關。”
“難道公子不是跟着裴行儉走一遭而已,反倒是發自内心的想當一名軍人、真想要和那些普通的衛士們同甘共苦?”月奴問道。
“沒錯。我是真的立志在戎武之途走下去。至從一腳踏進這個軍營,我就已經忘記了我在長安的身份。現在我隻是一個剛剛從新兵被提拔起來的旅帥。”薛紹點了點頭,“我必須放下架子以身作責,否則,不可能帶好兵,不可能在軍隊裡真正站住腳。或許我可以用诓騙和欺瞞的手段收取麾下的人心,但是收得了一時收不了一世,收得了一旅收不了一軍。古人雲,小勝靠智,大勝靠德。”
“小勝靠智,大勝靠德……月奴明白了。”月奴這下擡眼看了看薛紹,眼神之中意味萬千,有着許多難以言喻的感慨、心疼和擔憂。
“月奴,我一直都認為,你是最體貼我也最能讓我放心去信任的人。”薛紹說道,“今天我給你交個底,太平公主的驸馬,不可能真的太平。原本我根本就不想做什麼驸馬,但是陰差陽錯,走到了這一步。以後,還有許許多多未知的麻煩和兇險等着我。為了自保,為了以後的家,也為了我的兄長、嫂嫂、弟弟、妖兒和你月奴,這些我所有的家人,我必須讓自己強大起來。如果我隻是留在長安、混迹在官場,我就永遠扔不掉那一頂驸馬的帽子,永遠隻是一個皇權附庸或者是吃閑飯的邊緣人,永遠不可能真正的擁有自保的實力——所以,我必須立足于軍隊在軍隊裡紮下根去,在軍隊裡擁有真正的名望與影響力,真正的學會統兵打仗,而且要能打勝仗!”
說到這裡,薛紹停頓了一下,說道:“我要從一個整天飛鷹走狗的纨绔子弟,變成一個戰無不勝的将軍,不努力、不認真、不吃苦、不付出,行嗎?”
“公子,我懂了!”月奴每一字都認真的傾聽,聽完後認真的點頭,眼淚卻是撲簌簌的流了下來,“我隻是公子的一個奴婢,卻不想能被公子這樣的信任,能聽到公子這樣的肺腑之言!此後——月奴願為公子赴湯蹈火,死不旋蹱!”
薛紹微然一笑,伸手在她臉上抹去了淚痕,“安大将軍,又哭。”
“在公子面前,我永遠隻是月奴!”月奴努力的展顔一笑,眼淚再度叭嗒嗒的流。
“好了,我得走了。”薛紹笑了一笑,說道,“待得太久,程将軍那些人要笑話。萬一傳到了我的那些新兵們耳朵裡,他們要以為本旅帥平常道貌岸然,稍一有空閑卻是獨自一人躲進城裡風流快活了。”
“……”月奴先是一愣,然後臉上化作一片绯紅淺露羞慚之色,惱惱的咬唇一笑,“是又怎地?那些呆兵還能管到官長的私房之事不成!”
這話說得薛紹心裡猛然一個蕩漾。再一看月奴那表情……薛紹情不自禁的就想到了洞房花燭夜
“别胡鬧!”薛紹把臉一闆,“我這頓飯吃得已經夠久的了,得馬上回去。”
“……”月奴緊緊咬着嘴唇,輕輕點了點頭。
“我走了。”薛紹轉身就走。
“公子!”月奴壯起膽子叫了一聲。
“還有事?”薛紹回頭問道。
月奴心裡跳得像是敲起了一曲激昂疊蕩的戰争鼓曲,鬥膽朝前邁了一步,聲音都有一點發抖的小聲道:“我……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薛紹一笑,扭身過來突然一下捧住月奴的臉,對着她的雙唇就親了上去。
月奴隻覺得腦子裡“轟”的一下頓時變作一片空白,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薛紹那張能讓所有女人芳心如鹿的臉龐,正要閉上眼睛輕啟貝齒迎合一下薛紹那條霸道又狡猾的舌頭,薛紹突然一下松開她,哈哈大笑的揚長而去。
留下月奴一個人在原地,慌裡慌張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腦子裡面好像一下全部放空了,什麼念頭也不剩了。
薛紹回到了程務挺幫三刀旅準備的營地,就在朔州城内離行軍總管府不是太遠的地方,帳篷這些都是新的。
營地裡沒什麼人影走動,薛紹遠遠就能聽到一大片如雷的鼾聲。
薛楚玉一個人迎了上來,“旅帥,你回來了。”
薛紹點了點頭,“其他人呢?”
“我讓新兵們吃飽喝足全體睡下了。”薛楚玉道,“這二十多天來,他們全都脫了三層皮。這一睡下去,估計明天這時候未必能醒。”
“兄弟旅借來的那些老兵們呢?”薛紹四下環顧,沒見那些人。
“我請他們去城裡另外的地方休息了,讓郭元振想辦法招待和答謝一下。”薛楚玉說道:“他們畢竟不是我們手下的兵,盡心盡力的幫了我們二十多天非常仗義,也都辛苦了。”
薛紹頓時笑了,“這朔州城裡都空了,還能有什麼招待和答謝?你們有錢有女人嗎?”
薛楚玉也笑了,“那就得看郭元振的本事了。别忘了,他曾經可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豪俠。幹這種事情,他最拿手了。”
“好啊,看來你們這兩個幫手,我請得很妙!”薛紹呵呵的笑了兩聲,走進新兵們的帳篷裡,橫七豎八鼾聲大作,全都睡得像死豬一樣了。
薛紹把幾個睡歪了的新兵扳正睡好,給許多人掖好了被子,走了出來,說道:“你說,他們當中會有多少人将會成為将軍?”
薛楚玉微笑的搖了搖頭,“我更加希望,他們當中能少幾個烈士!”
“這麼說,我們還要更加殘酷的打磨他們?”
“對!”